镇平味道

镇平味道

王东照

　　烧鸡

　　我在烧鸡楼里困顿良久，它的两只眼眯缝着与我交流，此时，鸡冠在，气势在。 实在是不忍心掀开它的面纱，但我无法抗拒，只能用足够的理由去“敷衍”这一场盛宴。 瞬间，一盘热气腾腾的烧鸡被扫荡一空，留下一堆骨架与时间对峙，正如1942年侯掌柜迟迟不愿交出的那单秘方，怀揣在胸，颠沛流离。 转身，再看一眼墙上那张脱骨的大幅广告牌，小包间内依然有人在称兄道弟。

　　浆水面

　　大多来吃面的人都是冲着这碗汤汁来的。汤汁里有家族，有时间的秩序，有现实主义，有一路的狂奔。

　　那年冬天，鄢老爷子带着卤料，从山西翻越秦岭返回老家，他生怕半途一回头，怀里的汤汁就会变味。

　　那些年，缺衣少穿是经常事，吃面更是十分奢侈的事了。老爷子就采回便宜的大葱、芹菜、芫荽等。然后用辣椒、棒骨熬汤，搭配上鸡丝、羊肉，烩成臊子，整整十个小时的煎熬。

　　我一直喜欢它滚烫的酸和咸，吃面前，必须趁热咂一口汤，许多生活的酸和咸就会随之飘走。

　　板面

　　大多是臂力好的男人才能板得出一碗好面。

　　一团面，要经过活、时、醒、揉、捏、搓、捻，面胚刷油，用粗壮的手指盘成面髻，最后才进入板的程序，把没骨没皮的面棒板得有条有理。

　　板面是个体力活，遵循手法，讲究力度。板面的人，头一仰一合，面剂在手里变着魔法，三下五去二，把软绵绵的思绪板出活脱脱的生命，趁沸水下锅，一切的焦虑和不安再一次经历人生的定位。

　　三分钟后，美人出浴——

　　一清二白三红四绿的表象会取走你体内所有的火，就像小麦一生的作业，把灵魂留在大地，把骨髓交给日月，在下一个路口，排除体内残留的雪。

　　卤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是每一个刚学步的孩童认识大白鹅的最初状态。贾宋卤鹅，一幅安静的美食图案，它从池塘来，通过瓦解与重塑，可以看到清凌凌的水。

　　风吹来，人世间有多少人想把美味搬到池塘深处，我看见有人用红掌拨开薄冰，大声疾呼下一列鹅群。

　　芝麻叶面

　　相对于朴素而言，芝麻叶面对味蕾是无法抗拒的，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舔舐或者吞咽，一点点进入肠胃。也可以躲在屋檐下晒太阳，让麦香再靠近八月的芝麻地，听拔高的声音，看母亲俯身的手法。

　　我一直喜欢芝麻叶在碗里沉浮的状态，浑浊着葱姜的汤水里，藏着品质，可贵、可叹、可疗伤。黑与白，明与暗，悲与喜，暴露出一棵植物最初的真相。

　　日子总是翻来覆去般地苏醒着，就像这碗烫嘴的面，能准确地勾勒出籍贯、房屋、姓氏、人群，以及戏台的轮廓。

　　远走的脚步，重聚的老人，黄昏的风，把它们黏合在一个拾荒的村庄，称之为老家。

　　挂面

　　去大赵营的路上，心里一直盘算着一碗挂面的长度，它们已被截成面线，挂在屋顶，龙须状，空心。

　　太多的时候，它们集体沉默，但不骚动，酝酿，集结，出发，“一根挂面绕长安”。

　　从山西洪洞县到大赵营（或者更早的年代），在有风的桥下避雨，今天有雨，但没有风。

　　他们在一片混沌的空地上相互耳语，弯腰，仰望，在幽暗的光影处，盘丝，发酵，拉直。张贴“赵氏”商标。

　　出锅。

　　那么细的腰肢，像一条条银鱼在河水里漫游，岸上的人在奔跑，哪怕是体内飞沙走石，哪怕是虚度了时光，哪怕是错过了岔口的路标，一碗赵氏挂面，足矣。

　　麻油

　　她从明清走来，带着当时皇帝为她草拟的一道御旨，怀揣一捧芝麻，一篓香油，算是全部的家当。

　　不几日，柴门挡不住风声，满街飘香，几名官吏顺着香气，敲开老张家的门：“这般沁香又为哪般？”张吓得像个稻草人，用手指了指墙角处还带着温度的油，“你是何人？”立即命令随从人员，“丢下银两，带走这缸油。”

　　黎明后，张林麻油声名大振。十里八乡，娶媳嫁女，只认“张字号”。只因，老张家依然有“油篓”作证，“处方”作证，品质作证。

　　黄酒

　　遍地酒坊中，唯有侯集马圈王秦汉铜钫里的黄酒原汁原味，仿佛封存的不是黄酒，是老祖宗留下的水与火的记忆。

　　时隔千年，在舌尖上摄入一滴，那口感依然入魂入耳。

　　把酒言欢，儿女情长，锣鼓喧天，一切发旧的影像都属于江山。江山里谷物遍地，阳光适足，让饮者打捞着夏天里的雨水，发酵更是苦难了季节，用陈曲做引，把清白留给人间。

　　这清澈的一缸酒，有裸露的黑土地，红土地。

　　酒糟挂在屋檐下，就是颗粒归仓，就是福。

　　当家乡的弟兄们再一次收拾行囊，总是以黄酒的名义，畅饮中，祈愿来年五谷丰登，祝福来日红运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