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天曼

我的宝天曼

王建新

　　李娟写《我的阿勒泰》，我写不了，阿勒泰只属于李娟。李娟有阿勒泰，三毛有撒哈拉，肖洛霍夫有静静的顿河，梭罗有瓦尔登湖，我有什么呢？我有《我的宝天曼》。

　　野兽用爪痕或气味划分领地，飞鸟以鸣叫圈占天空。作家没有自己的专属土地，就像游子没有了故乡。作家写下的地方，便烙上了脚印、指纹、呼吸。作家的每段文字都是认领，每个标点都是命名——我有《我的宝天曼》。

　　在春冬两季不断拉锯的四月，内乡宝天曼景区的杜鹃花文学采风活动，向我发来了邀请。

　　车窗外高楼渐次矮成山野的灌木，弯成麻花样的山路像是巨人随手甩出的绸带，弯得毫不讲道理。路牌显示“您已抵达原始森林”时，我们渐渐感到了冷，短袖上衣外面套上了长袖上衣。到了宾馆，有的直接又穿上了秋衣裤。这一晚，盖上了厚厚的被子。

　　第二天游览，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五人既未选择险峻刺激的青龙背步道，也未选择休闲亲水的多级瀑布，而是选择了用时最短的骆驼峰环线路。那两条线路的美景，待来日，我要牵一只树懒慢游，把竹影叠成书页，在水流上签名，在山风上盖邮戳，一个人在宝天曼里慢嚼山色。

　　登山道是木质台阶，愈往上行，台阶愈显陡峭。抬头望见台阶尽头没入云霭。蓦地，几树盛放的杜鹃跃入眼帘，红的似火，紫的如霞，白的若雪。我们一下子热闹了，如同抢食的鱼，争先恐后往前跑。走近杜鹃花，晶莹的露珠串成剔透的水晶项链挂在花叶上，这晨光中的杜鹃，定是早早梳洗停当，正踮着脚尖，翘首以待远道而来的我们呢。

　　昨日进山途中，就看到酝酿了整个冬天的杜鹃花开了。几处崖壁被泼天的花潮浸染，枝枝杜鹃花在嶙峋怪石间热烈燃烧。我们被这盛景吸引，数次停车驻足。

　　晨露中的杜鹃，小鲜肉似的鲜艳。我们围聚在石阶旁的杜鹃丛前，不住地赞叹。远处有一丛亭亭玉立的白杜鹃，我们拉近相机镜头细细观赏。为了识别它的内在气质，通过微信识花功能，方知这是罕见的太白杜鹃——杜鹃中的珍品，它四季常青，花色雪白，而且从花蕾到花完全盛开要经紫红、粉红、淡粉红、淡白、乳白五种颜色的渐变，所以太白杜鹃又叫“五色花”，被誉为“翠微世界里的花中贵族”。

　　再向上，杜鹃花渐次隐去，空余山雾轻叹。这真是：山花笑我太匆忙，我笑山花不懂藏。

　　石阶如游蛇盘绕，穿行于原始密林之间。在这里，我们才是被围观的稀有物种。于是我把眼前的树全看作是人——所到之处，全是百万人的盛大聚会。

　　舒婷的《致橡树》表达了热烈、诚挚和坚贞的爱情，诠释了爱情的崇高与独立。舒婷也因这首诗而扬名。在宝天曼的苍翠里，爱情树——橡树形成茂密的盛大盟约，散落的油松、山杨、白桦与千金榆等树种，只是为亘古的爱情林添上灵动旁注，也是万木竞秀中的相互成全与和谐共生。

　　我来到一棵不知年份的大橡树下，我像蛙一样感觉树冠就是天，如天一样的大。树干似吨重的铁油桶般粗壮擎天。我端详灰褐色布满深深沟壑的树皮，摸上去坚硬又粗糙，这是树的青铜铠甲，看上去有无限的沧桑与力量感。我对橡树有很深的情感，我小时候住的房子，主要是靠橡木高高撑起。

　　很多高大得令人仰视的橡树上生满了青苔，有的爬满了不知名的藤本植物，有的粗如手臂，有的细若游丝，彼此纠缠，织成一张巨大的绿网。一只松鼠从眼前窜过，竟不怕人，蹲在几步开外的树枝上，歪着脑袋打量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我掏出手机想拍，它却一溜烟跑没了影儿，只留下树枝微微颤动。

　　在这橡树的国度里，间或有几棵直刺苍穹的松树，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倔强。最动人的是悬崖峭壁上的劲松：根系紧抓着岩石，枝丫悬伸成弯腰的弧度，宛如被风凝固的绿色瀑布，很是摄人心魄。

　　平缓处我喜欢离开小道，踏入落叶堆积的深处，常被一丛丛蕨类勾住腿脚，我知道，它不是在“笑问客从何处来”就是在查我的“人类文明签证”。有些大树的根部已经中空，形成一个天然的树洞，里面黑黢黢的，不知道藏着什么。蹲着拍蘑菇时，蚂蚁大军从我鞋面列队路过。

　　忽见不远处有几棵被剥光皮的树，赤身裸体地伫立在那里。宝天曼可是“世界生物圈保护区+世界地质公园”啊，谁这么胆大妄为搞破坏，把好好的树剥个精光？

　　我急慌慌向树奔去，我心在为这些树流泪，我想着要报警。但真等我到了树干跟前，一下子哑然失笑了。这哪是剥光皮的树呀，原来树的皮就是乳白色的。树上面有保护区挂的牌子呢，这树叫紫茎，又名“没脸没皮”树，是稀有树种。远看确似裸露的肌肤，近看嫩枝泛着淡紫，倒像羞赧少女的耳尖。我想，这树莫非是来自欧洲的白种人？从童话世界里来到我们东方扎了根？

　　无意间，我看到一棵在风雨中倒下的树，树干上有几处明显的啃咬痕迹。端详后，断定这是野猪的杰作。宝天曼里野猪众多，又受法律保护，这想必是某位“二师兄”路过时留下的“朕已到此一游”的标记。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了山下。

　　想想自己也是一个被现代文明惯坏的都市孩子，习惯了用屏幕丈量世界，今天在这原始森林里当一回野人，拥抱了原始的风，吐纳了每立方厘米达到6000个负氧离子（是城市平均值的20倍），见到了比天上星星还多的树，这里的一草一木是真正的智者——不追逐，只生长；不占有，只存在。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开阔，整个身心都沐浴在这未经修饰的、原始而纯净的光辉里。

　　宝天曼，漫天宝。回望山上，我明白了“原始”二字的含义。原始不是荒蛮，不是杂乱，而是一种自在的状态，一种不受人为干预的自然秩序。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只动物，都在这个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浑然天成的秩序里，无须人类去指手画脚。我们本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太久忘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