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就像我幼年家中那口褐色的老水缸。
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小山村里,那时候自来水还没有普及,一个村庄里的乡邻共用一口水井,因此家家户户的厨房一角,都有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子水缸,为防止灰尘落入水中,缸上盖着一个自制的木头盖子。每天早上,身强力壮的男人用结实的肩膀挑回一担担井水,倒入缸内。女人生火点燃灶膛,从水缸里取水烧饭。只要水缸里有水,灶膛里的火就不会熄,日子就不会停。寻常百姓人家的日子每个清晨伴着水缸中哗哗的倒水与舀水声开始,一桶一桶清粼粼的水倒进缸里,一口一口的人,出现在低墙矮屋的庄稼院里。即使粗茶淡饭,依然恬淡知足。
记得那时候,去井上挑水最多的是我爸。每次我都好奇地跟在后面,爸爸用两只白铁皮水桶接满水,一根扁担搭在肩膀上,一颤一颤地挑回家。父亲提起一口气,把水桶拎到水缸边沿,再倾向缸口,水顺势而下,哗啦啦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清水很快吞没了褐色的缸壁,一只葫芦瓢像小船一样在水面上来回摆动,心里便充满莫名的欢喜。因长期储水,缸内会生出绿色水垢。所以,每隔几日,父亲就把水缸平躺下来,用刷子濯洗缸内,更换一次水。
小时候,每次在外面疯跑过后,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水缸边,抓起水瓢,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凉水。那种甘甜的天地之水以源源不绝的爱滋养着我们的生命,荡涤着我们的灵魂。十冬腊月,水缸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小孩子们蜂拥而至,围住水缸,待大一点的孩子凿开冰层,每人便抢夺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吃,那种快乐是比吃了冰糖还要甜。幼年的快乐,简单而质朴,就像粗劣陶制的那口大肚子水缸。那一缸清水,倒映着窗前的月光,在我饥肠辘辘的童年,带给我许多美好的遐想。
在科技还不发达的70年代,水缸还是劳动人民的晴雨表。只要听到母亲说, 水缸“穿裙子”了。我们就知道,明天要下雨喽。裙子就是水缸外表水面以下的位置,出现一层细密水珠,颜色较深于上半部。看起来就像水缸被水淋湿了一半。水缸一旦“穿裙子”,天就要下雨了。我觉得好神奇,父母亲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长大后学了物理我才知道,是大气中水蒸气含量增加,而水缸中水面以下的部分温度较低,水蒸气接触缸壁遇冷液化成小水滴,附着在水缸外表了。而水蒸气达到饱和程度,雨就不远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穿裙子”的说法,比物理学的定义诗意了许多,给呆头呆脑的水缸蒙上了一层美丽的面纱。
水缸由一抔土、一汪水,糅合成形,放置烈火中煅烧而成。它源于大地,朴实无华,敦实厚重。它踏踏实实地进入寻常百姓人家,体会着至真至纯的民间烟火。一年又一年,水缸蹲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我们凡俗的日子。父亲常说,水缸里不能缺水,缺了水的日子就像长在墙头上的草,撑不了几天就会蔫头巴脑。所以,我们家的水缸里的水常见不断。水缸繁衍生息着一代代人,饱尝人间的酸甜苦辣,年深日久,它的身子慢慢陷入土中,仿佛成了一口小小的井,盛满清清浅浅的光阴。
水是活着的诗,水缸是一个日夜静悟的诗人。作家苏童曾写过,“他的文学梦,最初是从那口水缸里萌芽的。”他幼年时期的水缸带给他无限的想象和好奇。作家童年时期简陋贫困的物资生活,凝视水缸成了他诗意的阅读。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一口水缸足以让一个孩子的梦想在其中畅游,像一条鱼。作者对梦想的实现几乎全部都维系在童年的那口水缸上。作家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在那只普通而粗劣的水缸里承载起文学的梦想,看见奇迹的光芒。
水缸不会说话,但水缸里的水就是水缸的心思,清澈明亮,像极了水缸边淳朴勤劳的父老乡亲。我非常喜欢黄庭坚的诗句,“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年轻的时候,就想离家,越远越好。经历了生命中的欢喜和疼痛。如今已至中年,才发现,年纪越长越想回到家乡,守着故土和爹娘,守着那口老水缸。
作者简介:范会新,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散文》《中国道路运输》《中国人口报》《躬耕》《少年文艺》《作家天地》《南阳晚报》《慈善》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上百篇散文,诗歌,短篇小说。曾荣获“十佳”剧作奖,浩然文学奖,多次征文比赛获奖。
编辑:张优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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