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味道

时光的味道

□廖华歌

　　乙巳腊月二十六上午，我正忙着，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跑腿小哥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个纸箱。

　　“您的快递。”他说。

　　谁寄的？我愣住了。脑海里快速将亲友们的名字过滤了一遍，仍很蒙圈，没听说谁给我寄什么啊。他更是一脸茫然，很无措地望着我。

　　可否是送错人了？跑腿小哥和我一起核对了收件信息，确实是我的姓名和地址，可寄件人那一栏却模糊不清，像是被雨水晕开的墨迹，洇成了一团谜。

　　纸箱有些沉，我将其搬进屋内，先用酒精喷洒了一番，然后放到屋角，它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无声地压在我心上。这些日子，新闻里总有些令人不安的报道，让我对这来历不明的包裹充满警惕，不由胡思乱想纸箱里会不会装着有害的物品？夜深人静时，我甚至想过把它扔进院内的垃圾桶，却又担心万一是危险物品伤及无辜，那自己心何以堪？

　　你再仔细想想，扩大范围，将有可能邮寄的人认真梳理一下，家人劝道。

　　愚蠢傻笨的我，竟一家家打电话询问，20多个电话打下来，不仅毫无收获，还让亲友们跟着紧张，我深感尴尬丧气，决定先不去管它，等过了年再去理会。

　　但心里有事儿总紧张不安，要彻底放下这事儿，并非那么容易。正月初三，我在多次观察后终于按捺不住，便用剪刀小心翼翼剪去捆绑结实的胶带，割开纸箱一端的缝隙，立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赶紧又将其合上，愣怔了好一会儿，抱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双手颤抖着将纸箱彻底打开，我一下子惊呆了！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16个小碗口大的红苹果，它们红艳艳鲜亮亮正列队向我行注目礼。一个个苹果光滑圆润，熠熠生辉，泛着诱人的光芒，蕴积的清芬氤氲弥漫，瞬间我恍若走进瑞典著名作家扬洛夫《谁拿了红苹果》的童话章节……

　　眼前的情景，不仅没有消除我的疑惑，却让这个谜团更加深不可测了：谁会在这个时候，寄来这么好一箱红苹果呢？被此事困扰折磨着的我，一副思绪难安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原本欢庆喜乐的年平添忐忑和不宁。

　　初七那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老师，我是季昌伟，苹果收到了吗？万没想到会是他！骤然，记忆之门訇然打开，往事如潮水般涌来……40多年前，我刚走出校门，在等待分配的那段时间回乡校实习，从曾教过我高中数学的温老师那里，接手高三语文和高一英语，同时还担任高一生物课。这对毫无教学经验的我来说，不啻亚历山大！我鼓起勇气找校长恳请不担英语课，校长说让我直接去跟温老师商量。可温老师一点儿也不温和，他瞪大眼睛疾言厉色道：跟你老师还讲价钱？服从安排！我噙着眼泪快走到门口时，他总算师心发现，低声叮嘱：高三班季昌伟是出了名的“刺头”，跟校长顶过嘴，和班主任吵过架，我与他也一直不对付，你可要小心点儿……

　　强烈的虚荣心，让年轻气盛的我将第一堂课看得非常重要，并为此做足了功课。为能“镇住”全班同学，我提前将课文背熟，上课时不看课本侃侃而讲，为掩饰自己字写得很差我就在黑板右角斜着板书，并故意用提问的方式给季昌伟及几个注意力不集中的同学以“下马威”。还别说，这些小儿科之举竟然奏效，除了回答问题整个课堂很是安静。这让在教室外偷听我课的校长、班主任、温老师很是惊讶。他们告诉我，之前都为我捏一把汗，哪知结果却大出所料，没想到我的课堂秩序竟这么好。

　　我存心注意季昌伟，他高个儿，偏瘦，目光闪射着倔强的光芒，因父母都是离学校不远的林场职工，他便常穿一身蓝帆布服装，喜欢戴一副白线手套，那年月，他这条件明显要比大山深处的农家孩子优越很多。但一直倒数十几名的学习成绩，却让他既高度自卑又高度自尊，给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听说校长和班主任对他没少费心思，也多次家访过，但收效甚微，渐渐地，也便有些无可奈何了，只要他每天不惹事儿，不扰乱课堂，不再打烂教室的窗玻璃就好。经过认真观察，我发现季昌伟身上有很多闪光点，他心地善良，助人为乐，积极参加学校和班级活动，义务劳动时，他不仅脏活累活抢着干，还心灵手巧，会排查电线、安装电灯、修理门窗桌椅等，而且做这些时他从来都任劳任怨，不辞辛苦。总之，只要不“触犯”他，他也不怎么无事生非。

　　我试着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他，他作文里有一句生动的比喻，我就在全班表扬他；他主动擦黑板，我当众称赞并要同学们向他学习；他将自己的鞋子送给家庭困难的同学穿，我更是对其赞扬有加！慢慢地，他对我有了信任，心便逐渐打开，学习热情也重新被点燃，他开始按时交作业了，上课也踊跃举手发言了，有不懂的地方还在课后主动找我询问，在老师和同学们眼里，他再也不是先前那个成绩差令人头疼难缠的学生了。

　　那时候全校师生吃用的都是院内的一口井水，井口没安辘轳，只有一根带钩的长木棒，将钩进去的空桶装满水后，拉起木棒用力往外拔水桶。虽然不肯服输的我，经过无数次坚持不懈的努力，却直到离开学校，也未能独自拔上来一桶水。这之间，只要看见我在井边打水，同学们都会争抢着来帮忙，而季昌伟每每都抢在前头，十有八九是他将水拔上来的，这很具体而现实，我内心深深为之感动。那年月，苹果在大山里极少见到，但林场的工人们却可以不时分到一些从外地拉来的苹果。每次，季昌伟总不忘带两三个苹果给我，开始时我坚执不收，他气愤不已，抓起苹果狠狠摔出老远，我只得再将摔烂的苹果捡回来。后来，我妥协了，接受了……而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正向引导，加紧给他补课，让他的学习尽快赶上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渐渐地，大家都赞叹季昌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可仅仅一学期后，我就被分配到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工作了。临离开前，山风料峭中，踏着厚厚的春雪，我和全校师生依依不舍地告别。头天下午，我特意找季昌伟单独话别，勉励他继续努力，千万别松劲儿，用知识改变命运……他一直沉默着，神情黯然忧郁，一句话也不说。我到新工作单位上班没几天，就给他写了封信，满纸都是真挚期待和鼓励的话，他的回信却很短，明显带有怨气：“老师，你都丢下我们去城里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望着他那熟悉的笔迹，怅然了很久，无声的泪水止不住流泻……之后，我又给他写过几封信，均无回音。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记得我，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委实令我惊喜不已！电话里，他告诉我，后来林场迁址，他随父母到外地，几年前他承包了一片果园，寄给我的这箱苹果是他精心嫁接的新品种。他的儿女都已大学毕业，有了不错的工作。他声音哽咽道：“老师，当年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辍学了。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全都收到了，我没给你回信固然是负气，但更是想暗暗学出一个样子给你看，我总算考上了中专，毕业后一直在林业站工作。这些年，我没少打听您的消息……”纸箱里的红苹果，突然舞动起来，红色的光芒灿若云霞，披一身红光的我，备感温暖和明亮。时光的河流冲刷去太多的记忆，却冲不散那些真诚的感动。一个老师的鼓励，竟能在学生心里种下希望，在岁月的滋养下，长成一片繁茂的果园，一方独好的风景……

　　窗外的水仙花开得正艳，缕缕幽香飘进屋里，我拿起一个红苹果仔细观赏，深感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捧近深闻，分明闻到了时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