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生长,灯火下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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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生长,灯火下楼台
作者:  汗漫

野草生长,灯火下楼台

汗 漫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祥,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以上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句子。

  尽管比一九一七年发表于《新青年》的胡适诗歌《两只蝴蝶》晚了四年,假如用一九二一年问世的《野草》,作为中国新诗起点,也未尝不可——那是一种面对世界和自我的新态度、新精神,或者说现代性——独立、不羁、内省,触及当下与自我,跨越思想、格律、语言等等栅栏的束缚和界限,自在复自治。

  鲁迅之前,清代,一个叫“华广生”的人用二十多年时间编了部诗歌集《白雪遗音》,书成于一八〇四年,其实就是当时的民歌选集。其中一首,尤其好:“我今去了,你存心耐。/我今去了,不用挂怀。/我今去,千般出在无奈;/我去了,千万莫把相思害。/我去了,我就回来!/我回来,疼你的心肠仍然在。/若不来,定在外把相思害。”林语堂先生赞赏这首诗:诗情之美,可入三百篇。除个别字眼和节奏显得陈旧,这首民歌完全可以看成一首新诗。

  新诗的萌芽期,完全可以向前推移——用这首民歌作为新诗的开端,也很好,比胡适的“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只忽飞还。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上天太孤单”美好。

  一首清代民歌克服时间,成为经典。我能写出、诵唱出一首简单、沉痛的诗篇吗?难。因为我已丧失相思、心疼的能力。

  当下许多流行歌曲、摇滚乐队的歌词,比某些所谓“诗作”优异,是真正的诗,比如鲍勃·迪伦的摇滚歌曲。在古代,诗词的传播途径就是吟唱。当下读诗、懂诗、赏诗、品诗的人依旧很多——一个唱歌的人,会在某首歌曲里遇到平日自己隐蔽得很好的疼痛、忧伤或暗喜,趁同伴不注意时擦擦泪水。

  在唐朝,李白就已经是一个试图冲破古典性的诗人,他长短参差、忘乎所以的诗行,像现代诗。反之,一个怀着臣子心态的现代人,即使笔下出现“航天飞机”“游艇”一类高速度的名词,也不具备现代性。

  “目断楚天遥,不见春归路。春若有情春更苦,暗里韶光度。夕阳山外山,春水渡旁渡,不知那答儿是春住处?”薛昂夫的最后一句话,暴露出他元代人的身份,写的自然也是元曲——在端庄中忽然活泼,显现出古老汉语求新求变求自由的冲动,很强烈。

  从《诗经》开始,汉语一次又一次蝉蜕蝶化,终于有了当代诗歌自由不羁的身体和灵魂——现代性,隐居于先辈一次又一次对于汉语叙述范式的突破冲动之中。现代性,源于经典性、历史性,过程漫长——现代人的基因,必须缓缓穿越唐宋时期先人的血液。

  已经有了百年历史的中国新诗,存在多年断裂,但经过新时期以来数代诗人的努力,面目一新。“功夫在诗外”的纷乱阶段渐渐过去,优秀诗人源于内心经验的独特表达,不断刷新、提升着当下中国诗歌的天际线。依靠宣言和行为艺术维系存在感的“诗人”,将被时间证明是无意义的过客。

  当然,人人都是过客,大可不必为是否能进入文学史,而苦心钻营。保持对于汉语的敬重与温情,就是保持人性的庄严与秀美。汉语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好在,我们和汉语都终于回到一个常态化的世俗年代了。

  与唐诗宋词这两大古典诗歌的高峰相比,现代诗仍处于传承、变化之中,远远没有穷尽它的可能性,因为生活的可能性、未知数,无穷已。中国现代诗的国际影响力在提升,但伟大的诗人尚未浮现——需要伟大的人格来支撑笔墨,需要对一个多灾多难多变幻的古老国度的命运予以认领,像鲁迅那样峻阔。鲁迅被称为“大先生”,如群山起伏,多侧面、丰富、一言难尽。

  一个鲁迅,无数种表达,像哈姆雷特。

  在诗人鲁迅、小说家鲁迅、装帧设计艺术家鲁迅、出版家鲁迅、杂文家鲁迅、革命家鲁迅等等称谓之外,还有一个非虚构作家鲁迅——日记中的鲁迅,琐碎、芜杂、平淡,有趣可爱,或许更接近那个最本真的绍兴人、周树人?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做简短日记,用日常行踪,慢慢描绘出一幅民国知识阶层的生活长卷,像张择端工笔画就的《清明上河图》。其中,有当日天气的阴晴变化,似可作为民国时代气象研究资料;有“夜濯足”“夜为害马剪去鬃毛”一类夜生活记录,“害马”许广平应该知道其中含义,后人只能猜谜;有友人、学生来访者的名字或代称,可见感情之浓淡远近,尤其对萧红频频来访且一同做饭、出游、看电影,隐隐欢欣;有各类饭局、应酬、授课、座谈活动,可窥当时文场生态、世态;有购书清单及款项记录,年终更对全年购书情况算总账,除以十二,得出月均购书消费数,像会计、书店经理;有雅俗兼备的各类杂事,如领取薪水稿费、缴纳诉讼费用、收信寄信、写作、校稿、翻译、买彩票、吃刨冰、喝咖啡——对“创造社开了咖啡店,宣传‘在那里,可以遇见鲁迅郁达夫’”很不高兴。等等。

  《鲁迅日记》文字节制,句号多,没有了杂文中的激烈、小说中的悲凉、诗中的尖锐。似乎想回到周树人、社戏、百草园、三味书屋,而不再化为鲁迅、且介亭、热风、南腔北调。但他只能是鲁迅。回不去了。只能内心悲哀——民国二三年七月十四日之后,鲁迅日记就不再有“二弟”即周作人出现。

  鲁迅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之类句子,“往往为人所称道。因为眼前不见,而远处却在,如果不在,就悲哀了”。表面上在谈前人诗句,其实,他是在谈惆怅难言的人事聚散。

  《纪念刘可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一个人总在纪念,就悲凉了。总在丧失,就只能成为诗人,别无选择。

  刘可珍、柔石等人相继在鲁迅的日记内中途消失,如灯火下楼台,黑暗弥漫——“怒向刀丛觅小诗”。

  好在,我们和汉语都回到一个常态化的世俗年代里了——喜向美人觅情诗?终究比在愤怒和刀丛里觅诗,要好一些吧。

(汗漫,南阳人,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水之书》《一卷星辰》《居于幽暗之地》等,曾获河南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等。)


编辑:徐冬梅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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