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车堂怀古

　　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天朗气清。恰逢老同学张武、杨涛分别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在杨涛盛情相邀下，我们一行七人前往回车堂游玩，顺道探望在那养牛的大爷。

　　车出城不过十余公里，景致便迥然不同。喧嚣的市声如退潮般层层静去，最终只剩车轮轻快地轧过水泥路面，发出催眠似的细响。路旁杨树早已落尽叶子，瘦硬的枝条铁划银钩般伸向湛蓝的天空，让我想起了矛盾对白杨树的高度礼赞。田畴里，新麦刚冒出浅绿，为大地铺上一层茸茸的薄毯，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远处，一片灰扑扑的屋舍依偎在坡边上——那便是回车堂了。

　　这名字自带古意。新上任的民兵连长杨涛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此地相传是孔子周游列国时回车折返之处。我心头一震，原来“回车”此地直通春秋战国，与拼死直谏的屈原和处处碰壁的孔老夫子紧密相连。

　　今日的回车堂，圣人的车辙声、忠言逆耳声悠悠飘远，被一派田园绿意覆盖。刚进村界，便被路旁一片郁郁葱葱的姜田吸引。我们停车走近田里，只见绿油油的姜苗在冬日阳光下舒展，地里几处已开始采收。新挖出的生姜沾着湿泥，一墩墩鲜嫩饱满，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位年轻人正驾着拖拉机操控机械，铁齿翻掘下，姜块便整齐出土，效率之高令人惊叹。攀谈得知，他承包了近三十亩地，亩产可达两万余斤，还吸纳周边六十余名中老年村民务工，人均年增收超万元。“除去成本，每亩年收入约一万余元。”望着他被晒得黝黑却充满干劲儿的脸庞，我不禁感慨：农村正需要这样敢想敢干的年轻人，用现代农业思维盘活土地，带动乡邻开拓创业之路。这片生机勃勃的姜田，不正是乡村振兴最生动的注解么？

　　我们离开那块儿繁忙的姜田，循小路朝山坳中养牛的大爷家走去。几间新修的平房旁，深色彩钢瓦顶的牛棚显得十分齐整。新任村支书张武自豪地介绍，这是政府引导的南阳黄牛产业项目，大爷正是响应集中养殖号召的楷模。他谈起村里的新规划：依山傍水的优势发展猕猴桃种植，形成“黄牛+猕猴桃”的复合产业格局。“咱们这儿，既要守住老根基，也要蹚出新路子。”张武语气坚定，眼中闪着光。作为在其他乡镇的驻村干部，我此行就抱着学习取经的目的，特别想知道周边的产业发展，便追问道：“这猕猴桃产业，可有什么具体的规划？”

　　张武如数家珍般说起土地流转、品种选育、市场对接的种种打算，言谈间满是实干者的笃定。这时杨涛插话道：“咱们张支书可是真正的致富带头人！他们兄弟的保护渣厂，年营业额在三千万元，还带动村内十余名村民就业，每人年收入都能达到六万元左右。”张武摆摆手，谦逊中带着几分自豪：“先富带动后富嘛，这才是共同富裕的正道。产业兴旺了，村子才能真正振兴。”

　　还未走近牛圈，一股混合着干草、牲畜与泥土的气息，便热烘烘地扑面而来，不呛人，反倒生出一种教人安心的、实实在在的生命原味儿。大爷从牛圈走出，粗布衣裳上沾着草屑，脸上日晒风霜刻出的皱纹，在笑容中舒展的如秋日干涸的河床。他引我们去看他的牛，那些毛色金黄的庞然大物，有着湿润的、大而黑亮的眸子，静静地反刍着，仿佛在咀嚼一段漫长而平静的时光。

　　牵动我思绪的，还有村部门口那一通“孔子回车遗地”的碑刻，以及村内杨捷三老宅的残迹。我的目光久久停驻在一堵残壁上。石块垒砌的墙体缝隙间填着黄泥，斑驳的苍苔点缀其间，仿佛岁月的注脚。杨涛见我驻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矜，说道：“这便是咱们杨家的老宅基了。”他告诉我，回车堂不仅是圣人回车之地，更是昔日宛西自治路上的重要一站——首领别廷芳的岳父家便在此，他起家的老虎寨，就在毗邻的回车堂与临村的交界地带。杨家在此地绵延数百年，晚清时有先祖杨捷三参与那场影响深远的宛西自治，在乱世中守护一方；近者还有杨祖伟，官至省检察院副检察长，至于西峡县内，政界、教育界，从此地走出的杨氏子弟更是多有建树。“如今咱们回车镇也赶上机遇，正在积极筹备撤镇设市呢！”杨涛话锋一转，语气里充满对未来的憧憬，“若真能成事，这片土地必将翻开新篇。”

　　我拂去石条上的尘土，露出模糊的刻痕：一道浅淡圆润的弧线，似莲瓣残片。这精致雕工与破败房屋形成奇异对照。忽然想到，孔子当年回车是因前路被乱箭迷雾所阻，是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的无奈与审慎；而数百年来的杨氏一族，他们的兴衰沉浮，从杨捷三的地方自治，到今日杨涛的民兵连长、张武的村支部书记及其兄弟创办的保护渣厂带动村民共同富裕，乃至这响应号召、异地建厂的大爷，以及那正在酝酿的猕猴桃产业，还有那生机盎然的姜田，何尝不是另一种“回车”？不是在困厄中折返，而是在时代关隘前调整入世与持守的航向。历史的洪流在这里，似乎总绕着一个“回”字打转，在来回屈折周转中周而复始。圣人的车辙，自治的烽火，产业的迁徙，行政职务的跃升，都在这片土地上沉淀下来，最终化作了牛圈里那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哞叫，消融在这片漫山遍野猕猴桃藤蔓和姜田绿浪的憧憬中。

　　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张武遥指白大垛山巅的楚长城遗迹，说孔子当年正是在那附近受阻。暮色四合，山峰化作黛青剪影，沉默厚重。这两位老同学的新任抱负、他们口中的产业蓝图，张武身体力行“先富带动后富”的实践，姜田里年轻人的创业激情，之于这莽莽群山、之于这千百年来的聚散离合，又何尝不是这漫长“回车”史中，极其微小而又鲜活的一个脉络，是古老血脉在新时代的又一次搏动。

　　归途的车上，无人说话。我靠着窗，看流动的夜色在窗外愈酿愈浓。那堵刻着莲纹的残墙、大爷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黄牛温顺而深邃的眼睛、杨涛谈起家族与撤镇设市时闪动的目光、张武描绘猕猴桃产业时的笃定，以及那片青青姜田中所蕴藏的现代农业生机——这一切，与两千五百年前那位受困折返的圣人背影，在我心里静静交织，叠印成一片震撼我心的影片，令我受教膜拜。

　　前路已是灯火阑珊，身后的回车堂，渐渐沉入蓝色的夜幕中，石上的莲纹、血脉中的坚守、黄牛的低哞、猕猴桃藤蔓的攀爬、姜田新绿，以及这片土地上关于明天的憧憬，都在夜色的角落静静反刍着时光，等待着下一次启程……（作者 王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