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黄姚

走进黄姚

赵大河

　　走进黄姚就是走进梦境。雨霁天晴，空气湿漉漉甜丝丝的，树叶尚在落下水滴，游人已收起雨伞，鸡子在墙根刨食，鸭子在河里悠游。街巷的黑石板路刚被雨水洗过，像砚台一样温润，薄薄的水皮上光影浮动，变幻无穷。蓦然间，一片光亮升起，登高瞭望，浮云散去，远山露出真容，青翠如黛，水气缭绕，如烟似雾，恍若仙境。

　　我最初是从朋友口中听说黄姚的。他从黄姚归来，盛赞黄姚之美，说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给我的印象是：哎呀，桃花源啊！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由让我想到一个很俗但却很准确的词：洞天福地。信步而行，突然看到一个名叫“伴月”的客栈，门口一副楹联是：伴君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月出东门，门外恰是武陵人。瞧，我此时的感受早被人写在这里了，我就暂作一回武陵人吧。

　　关于古镇的所有想象皆可在黄姚得到满足。古镇，既然冠以“古”字，时间的概念是必不能少的。山，万古恒在；水，日夜流淌。前者无视时间，后者变动不居，皆不能用来度量时间。只有树木非常直观地标记着岁月。巨大的榕树气势惊人，树冠铺天盖地，能够遮住整个天空；树干像堵墙，也不知多少人方能合抱；树根从地面隆起，宣示着它的主权和领土。尤其是进门这棵大榕树，树根分开，盘踞石上，看上去比山大、比天高，俨然王者。再者，磨光的石板路也镌刻着时间的印迹，让人耳畔不由得响起马蹄敲击石板的清脆响亮的声音，头脑中浮现出马队驮着茶叶逶迤穿行街巷的影子。斑驳的墙砖和屋瓦见惯风雨，也见惯繁盛，气度沉稳，宠辱不惊。徜徉古镇，高大的古城楼、镌刻着青鸟的石门当、司马第的石桩、宗祠的牌匾等等，都仿佛在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来到护龙桥前，桥下流水汤汤，桥上黄狗徘徊，桥头兴宁庙静静伫立，庙前延伸出一亭子，横匾上写着四个字：且坐吃茶。不是邀请人上香，而是邀请人吃茶，好不亲切啊。匾是乾隆三十年制的，距今二百多年。庙里供奉的主神是真武大帝，真武大帝昂首而立，左手持印，右手举剑，一副准备战斗的样子。旁边坐着一位文官，从容不迫，淡定自若。越过护龙桥，左有天然石门，右有怪石无数，石旁有翠竹一丛，石顶上有榕树一株，甚有奇趣。

　　再往前，这山这水这景似曾相识，不，确曾看过。我是第一次来黄姚，莫非是前世的记忆？有人说这是电影《面纱》的拍摄地，我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面纱》改编自毛姆的同名小说，影片讲述一对年轻的英国夫妇来到中国乡村，经历情感波澜，领悟到爱与奉献的真谛的故事。据说剧组想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古老村镇，行程八千多公里，辗转多地，都未如愿。制片方不得已，打算在广西的山谷中建造影片中的梅潭府，巨大的工作量让所有人都望而生畏。恰巧他们来到黄姚，黄姚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这里天造地设，真是再理想不过了。不用搭建梅潭府了，就在这里拍吧，这里应有尽有。《面纱》电影我看过，影片中风景陌生、独特、美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曾想，现在我已踏入电影的风景中。黄姚在我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黄姚一次是看不够的，不是因为它广阔，而是因为它曲折复杂，移步换景，令人目不暇接。两天内我看了三次。第一次差不多是走马观花，导游讲解得很快，信息量很大，又听又看，往往听的时候忘记看，看的时候忘记听，梦游一般，曲曲折折走来，难辨东南西北。最大的感觉是山环水绕，借用欧阳修的句式，环黄姚皆山也。水，则是复式的，走来走去，不是在水这边就是在水那边，总之，不时遇到水，仿佛水跟着你，和你捉迷藏一般，寻时不见，不寻时却突然冒出来，吓你一跳。

　　第一次看黄姚是随着大部队，没有自由，不能乱跑。第二次就不一样了。翌日，我们从潇贺古道回来，时间尚早，我就想一个人看看黄姚古镇。我没急着走进古镇，而是在古镇外围绕着古镇转悠。我发现古镇有许多入口，这就更不急了，我随时从哪里进去都可以。走过卖纪念品和土特产的街道，转弯遇到一个菜市场，我看到比鹅蛋还要大的芋头，平时我没见过这么大的芋头。再往前走，大榕树下立着一个不起眼的亭子，号曰天然亭，亭子前这条路就是古驿道，亭子是供来往过客歇脚避雨的，十分朴素。然后过河，来到古镇的后面。两座馒头状的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仿佛是刚从地里拱出来的。山的高大身影，给我很强的压迫感。山下，女贞花开，如一片白云。古镇里大红的三角梅，如一团火，与女贞花相映成趣。我从古镇的背后进入古镇。古镇不只是一个旅游景区，还是许多人的家园，他们在里面生活起居，劳作休息。穿过生活区，跨过石溪，来到古井处。古井其实不是井，而是一眼泉水。头天，我们在这里参观过，泉水汩汩涌出，千年不息。泉水前砌有几个池子，对泉水的功能进行区分，依次为饮用、洗菜、洗衣、洗手、洗农具，以前从未见过如此细致的功能区分。使用水的细致程度见出一个地方居民的生活态度和文明程度。今天，这里没有游人，只有一个居民在洗菜池洗菜。一个孩子背着书包，迎面走来。我不知道他学校在哪儿，也没问他。他大概是放学回家，他对美景熟视无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到他，我像看到童年的自己，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接着，我就像掉进时间黑洞中一般，我走不出古镇。我说过，黄姚有很多入口。同样，也有很多出口。我从一个出口出去，面前展现的是完全陌生的景象。我怎样才能回到住处，吃饭时间到了，同伴们正在等着我呢。笨蛋，用导航啊。导航给出一个弯弯绕的路线，说是避开收费路段。好绕啊，要走半小时。我只好回到古镇，重新导航，沿一条新路线，成功地返回到第一天的入口。门外是可以兴戏楼。“可以兴”这个名字很别致，我问过导游，何以叫这个名字。导游说，当时要建戏楼时问当地一个秀才，能不能建，秀才说可以兴，于是就叫了这个名字。可以兴，就是可以兴建的意思。观如今的黄姚，这个名字也可解释为“可以兴盛”，黄姚岂不是正在兴盛嘛。去年，这里成功地申请了5A景区。

　　第三次是夜游黄姚。我们都清楚，不少地方往往夜晚比白天更有魅力，如果你看不到她夜晚的样子，你便不算真正认识她。灯光是古镇的盛装，霓虹灯亮起，古镇便焕发出莫名的魅力。如果从高空俯瞰，你会看到一个温暖的蛋，正有生命破壳而出。晚饭后，几个朋友说要夜游古镇，我欣然同行，尽管我下午刚刚游过。店铺里的灯都亮着，还在营业，正可买些土特产。一面墙上镶块牌子，上面写着：

　　黄姚有四宝

　　一宝：豆豉

　　二宝：野菊花

　　三宝：黄精

　　四宝：好吃得不得了

　　我们在第一家店铺饮野菊花茶，到第二家店铺品尝黄精酒，去第三家店铺买了豆豉。品尝黄精酒的这家店是百年老店，店主有喜事，一定要我们坐下品酒。什么喜事呢？店主说他自己研制的酒刚刚在伦敦获得铜奖，并给我们看烫金的获奖证书。我们品酒时，他向我们介绍他如何把祖传技艺和现代技术结合起来，经过多少年多少次实验，君臣佐使，皮渣蒸馏，中西结合，终于做出这款酒。喝了他的酒，一个朋友谈感受说：一阵风，一朵云，不上头。老板一拍巴掌说，好广告词啊。另一朋友给他的新酒起了个新名字：梦黄姚。老板又一拍巴掌说，好名字啊。如此，也算没白喝他的酒。第四宝，我终究没搞清楚“好吃得不得了”是什么。想问时，我又把话咽回去，心想，保持一点神秘也挺好。这次游览，黄姚本地人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们温良好客，态度和蔼，既表示热情，又把握分寸，让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一个地方也如一个人一样，有其相貌和气质，二者结合，便给人以整体印象。黄姚给我的整体印象是怎样的呢？自然不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雄浑，也不完全是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精巧，而是抱朴守拙、山水相谐、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若比喻成女子，不是少女，也不是老妪，而是阅历丰富气定神闲落落大方的少妇，与之倾谈，如沐春风，与之同游，乐而忘倦。

　　离开黄姚时，有人指着飞驰而过的山峦说，此乃《千里江山图》实景，猛然一看，确实与王希孟“只此青绿”的那幅著名的画卷有些神似。或者说，我们愿意相信它们是神似的。看《千里江山图》时，我就在想，那些行旅之人，他们走向何处，在哪里歇脚，远处必定会有繁华市集在等着他们吧。我原来想象不出那个市集的样子，现在我能想象出来了，因为黄姚给我提供了样本。也许，他们真的就是去黄姚呢。

　　赵大河，河南省专业作家，著名编剧，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莽原》文学奖等，2021年入选中原文化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