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第一桶井水
王俊义
我们的院落外边,是个很老的水井。
箍井的石头长满了苔藓,绿莹莹的影子,把井水也衬绿了。
这口井是和村庄一起诞生的,村庄第一个到达的人姓什么,这口井就姓什么。后来,村庄有多少姓,这口老井就有多少姓。
村庄的人们都在井里拔水,时间长了,井口那块石头上留下了脚印子。
那两个脚印子是全村共有的。在这口井拔过水的人,都踩过那块井口的石头。谁也不能说那双脚印是自己的,也不能说那双脚印不是自己的。拔过水的人们,这块石头都记着他们的脚印子。
老井离我们最近,我们不能说老井是我们的,它是全村每一家人的,每一个人的。
柏木井架,柏木的辘轳轴心,毛铁铸造的辘轳上百年了,认识村庄的每一个人。
辘轳的轴心上钉着几根指头粗的铁条,拔水的时候,铁辘轳和轴心上铁条摩擦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宁静的时候,半个村庄都听得见。
起初辘轳上是没有绳子的,谁家去井上拔水,都要带上自己的井绳。粗心的人老忘记带井绳,就借我家的井绳。那个时候,生产队种几亩火麻,每家都要分十几斤,用来糊做鞋子的袼褙和打井绳。某些年份火麻是紫红色的,盘在辘轳上的井绳,很像是一条卷起来的叫作桑树根的红蛇。
后来生产队打了一根铁连环井绳,固定在辘轳上,村庄里就没有井绳了。铁井绳上带着一个钢铁的鸭子嘴,用劲捏捏,鸭子嘴就松开了,把桶梁套进鸭子嘴里拔水,比井绳牢靠多了。在村庄里没有钢铁机械的日子,铁辘轳铁井绳和钢铁的鸭子嘴机关,就是村庄最早的工业文明的产物。
我读初一的时候,老井被淘洗过一次。辘轳不停地拔水,直到拔出看见了井底,一个男人腰间拴根绳子,另一头拴在辘轳上。他拽着绳子缓慢下去,把井底的泥巴装进筐子里,通过辘轳拔上来。我们在泥巴里看到了几排子弹装在完好的弹夹里,还有零零碎碎的子弹钻在泥巴中间,也没有生锈。我们这里是抗战时期马头寨战役的主战场,井里淘出来的子弹,也不知是日军的还是中国军队的。
井底的泉水很是旺势,汩汩往上冒水。井底比村庄木寨河底要低,木寨河水经过泥沙的过滤,变为井底泉水的时候,很是清澈。一口老井里的井水,与自己村庄的河流相联系,埋在一条河流辐射的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大地里,蕴藏的风水和风脉,经过井底的泉水养育了人。木寨河流域人们的智慧和才华,一部分来自家族的遗传,一部分来自井底的泉水。
老井在我们家门口,母亲天天在井里拔水,养活人,养活猪,也养活老公鸡和老母鸡。某些时候,飞落到院子里的鸟雀,落到猪槽里喝猪们喝剩下来的水。村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是老井的客人,也是老井的主人。村庄里人们的语言,猪们的叫声,公鸡黎明时打鸣,母鸡嬎蛋后咯嗒,麻雀的叽喳,风老鸹的呱啦,都带着井底泉水的声音。
对于我母亲来说,这口老井最大的意义,就是大年初一凌晨,从老井里拔出第一桶水。
除夕夜里熬年,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柏木树疙瘩燃烧着蓝色的火苗,我就在火塘里烤饺子,柏树疙瘩冒出的香味和饺子香味交织起来,弥漫到屋子外边。熬年熬到一半的时候,母亲说:“我要睡了,明天早上要起早拔第一桶水呢。”
我问母亲:“谁让你拔第一桶水呢?”
母亲说:“你外婆。从小就记得大年初一早上,你外婆就起来拔第一桶水。”
我外婆初一拔第一桶水这个斑驳的习惯,已经镌刻在我母亲的骨头里。我也问过母亲:“谁让我外婆拔第一桶水的?”
母亲说:“是你外婆的妈。”
民间很多习俗,都带着母性的温暖。代代相袭,代代相传,外婆的母亲会老,外婆会老,母亲会老,温暖的习俗不会苍老。外婆的母亲会死,外婆会死,母亲会死,温暖的习俗不会死。
我还问过母亲:“拔第一桶水干啥哩?”
母亲说:“一桶金,二桶银,三桶钱串子,四桶四百文。拔了初一的第一桶水,一年有钱花,有衣穿,有饭吃。”
无金无银的母亲,坚信第一桶水,是金水银水富贵水。
我说:“你迷信。”
母亲说:“这可不是迷信。就是你娃子读书不太笨,老考全班第一,也是因为年年都喝大年初一的第一桶水。”
少年时瞌睡大,除夕之夜熬年后就沉沉睡去,很少听见母亲大年初一凌晨拔第一桶水时铁辘轳的响声。母亲拔了第一桶水,又拔了第二桶水,用勾担挑回厨屋,母亲接着睡去。
初一早上母亲喊我们起来,烧热的洗脸水是第一桶水,母亲说:“第一桶水洗脸,一年不害眼,不长眼丹。”
煮饺子的水是第一桶水,母亲说:“饺子的样子,就是金元宝银元宝的样子,吃了第一桶水煮的饺子,一年就富足了。”
母亲最后用饺子汤拌猪食,倒进猪槽里,里边还要放两三个饺子。母亲对猪说:“猪啊,吃了第一桶水的猪食,一年要长二百斤啊。”
我离开木寨之前,每年过年都要喝母亲拔出来的第一桶水。所以我的视野,也就是村庄老井的视野,也就是坐井观天的视野。所以我的智慧,也就是一条木寨河的智慧,也就是几十里远的智慧。尽管木寨河流入丁河老鹳河,流入丹江汉江长江,最后从上海崇明岛入海,成为太平洋的一部分。我的视野和智慧却还是一条支流的支流,一口老井井底泉水里的一滴。
我几次听到母亲拔第一桶水的声音,却是嘶哑和缓慢的,并不嘹亮高亢。首先我听到母亲打开堂屋门,门轴吱呀一声。母亲走下堂屋的台阶,打开厨屋的门,门轴也是吱呀一声。母亲打开大门,门轴还是吱呀一声。接着是母亲把两只水桶摆在井台上的声音,捏开铁井绳上鸭子嘴套牢水桶的声音,辘轳吱吱呀呀把水桶送进井里的声音,最后是把一桶水从水井里拔出来的声音:很是沉重很是嘶哑,如同岁月的锤子,把一根生活的铁钉狠狠地揳进我的骨头里。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除夕夜里熬年烤火的时候,还是一天星斗,初一早上起来的时候,院子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拔出第一桶井水的,我也不知道。我站在堂屋的屋檐下,看见母亲的脚窝一个挨着一个从院子里走出去,又一个挨着一个走回来。走出去的脚窝浅一些,走回来的脚窝由于挑着两桶水,明显地深一些。
我记着那一天大雪里母亲的脚窝子,仄仄歪歪的铺在院子里,很像是乡村母亲的一生。她们渴望一桶金二桶银,把一个生命极高的渴求,寄希望于大年初一拔出来的第一桶井水里,这个渴求是多么的高尚,又是多么的遥远啊!
谁会忘记自己的乡村母亲,谁就忘掉了自己的村庄。
(王俊义,西峡县人,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莽原》2013年长篇小说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被评为《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编辑:徐冬梅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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