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恍若一梦
王俊义
我们的院落里,有棵石榴树。
初看是一棵,仔细看去是三棵缠在一起的。
石榴树下摆了一个很大的正方形青石头,叫作捶摆石,就是我们说的捶布石。乡村方言有很大的地域局限,捶布石被叫作捶摆石的地方,大概是没有几个村庄的。
捶摆石边还摆放着一个一米多的米黄色石条,母亲捶布的时候,就坐在石条上。先把捶摆石擦干净,再把晒干的衣服摊在捶摆石上,用棒槌把衣服捶平展。捶摆石和棒槌,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最为原始的熨斗。
石榴树花朵是火红的,坠落的时候总有一些落在捶布石上,莫名文静,莫名雅致。乡村院落有棵石榴树,是老日子里院落的标配。石榴石榴,就是要把人们都留在院落里。
有月光的日子,母亲坐在捶摆石上,我就坐在母亲旁边的石条上。母亲是不认识一个字的,她对我的文化影响就是她有很多纯粹的谜语,不像是从村庄的土地里冒出来的,而是从她的骨子里或是血液里自己流淌出来的。
石榴树的花朵落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母亲就会出一个谜语让我们猜:都说王家穷,其实并不穷。住着红房子,拎着红灯笼。满屋装玛瑙,人人都穿红。
石榴熟透的日子,是在重阳节前后。母亲摘几个石榴,给我们每人一个。她坐在捶摆石上,吃着石榴说着谜语:七七七格子,八八八格子,九九开格子,格格装儿子。
一个关于石榴的谜语,在母亲的语境里,是曼妙的美丽,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些傍晚和夜晚。
夏夜里,石榴树的上边是天空,很深的蓝色镶嵌着无数的星星。榴花落了,青石榴钻在石榴树的叶子里。坐在捶摆石上,透过石榴树叶仰望天空,一种无边的寥廓,从天空弥漫开来,一直落到我们的院落里。梦幻一样的色彩,从石榴树的叶子里落下来,如同一块蓝色的毛毯,铺设在院落里。人需要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不论在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走进一个梦幻的寂静。
母亲坐在捶摆石上,那些星光不因母亲大字不识一个而远离她。星光与人的距离永远是距离均等的遥远,光芒均等的遥远。星光的财富,是每个人的,谁也不能垄断。面对着星光,母亲给我说一个谜语:你会做,他会做,我会做,人人都会做。自己不说,别人不知道。
这是一个很难猜出来谜底的谜语,坐在星光下的捶摆石上,去苦思冥想一个魔幻一样的谜底,是童年时代来自谜语里的智慧考验。穿越那些被语言设置的迷宫,让那些枯燥的夜晚隽永起来,让那些单薄的生活深邃起来。一朵石榴花落到脑袋上,又滑落到肩膀上,最后落地,这个过程也像是一个谜语。我捡起那朵石榴花的时候,忽然开窍了,母亲说的谜语,那个谜底是梦。
母亲说:是的。人啊,啥东西都不完全是自己的,都有一点是别人的。就是很多人家压在箱子底的金条,也不全是他们自己的。就这个梦啊,是自己的,你不说,别人是不会知道的。过几天过几年,把梦忘了,也是自己忘了,别人还不知道。
梦这个谜语,就是一个梦幻的民间语言陷阱,猜来猜去就会陷进去,走入一个梦幻的隧道。石榴树、捶摆石、星空、母亲、谜语和梦幻,是被时间贴过保鲜膜的,揭开那层时间的纱布,里边掩藏了一个闪烁着光芒的铭牌。
母亲还会解梦,很像是一个乡村的女巫。每个人的母亲,其实都带着女巫的一面,她们试图通过解答儿子的某个梦境,而走进儿子的魂灵里。童年的我和母亲最大的关系,和每一个乡村孩子与母亲的关系一样,最为直接的就是每天三顿饭的关系。
与母亲的智慧对话,就在晚上很短的一段时间。第二天早上我踏着星光去上学,母亲踏着星光去农田里劳作。晚饭之后那一段时间,母亲才能坐在捶摆石上,与我说一些看似无关的话。特别是我对母亲说出我的一个梦时,母亲总会把那个梦解释得天衣无缝的完美。
有一天,我在田埂上遇到了一条正在蜕皮的蛇。蛇是黑色的,是我们最为常见的黑乌蛸。它蜕掉的皮却是白色的,很随意地挂在荆条上。蛇蜕去的皮叫蛇蜕,是一味中药。村庄的经验说,蛇蜕是阴凉的,人们上火咳嗽的时候,吃了蛇蜕煎鸡蛋,咳嗽便消失了。供销社里收购的蛇蜕,大的一毛钱,小的五分钱。我遇到的一条大黑蛇,蛇蜕值一毛钱。我就等着那条蛇蜕去白色皮,很快离去,把那条蛇皮捡了回来,然后到七里远的大贵寺供销社卖了一毛钱。
卖掉蛇蜕后,就有一条大黑蛇走入梦里。它站起来说:你把我的衣裳卖了。那是我的一件白衬衫,是我夏天脱下来的衣裳,到了秋后我还要穿上呢。在这条黑蛇的身后,还站着很多条蛇,有桑树根,是红色;有青丝飙,是青色的;有黄蛒蛇,是黄色的。一群蛇说:我们是来讨要衣裳的。我说:我把我的褂子给你们。蛇说:你们的褂子有汗水味,太油腻。我们只穿泉水洗过的衣裳。
我做了几次这样的梦,在一个晚上,我把梦告诉了母亲。她坐在捶摆石上对我说:这个梦好啊。蛇是钱串子,一条大蛇是一个大钱串子,一条小蛇是一个小钱串子。梦里遇见蛇,要发财的。
我说:没有发财,那条蛇皮卖了一毛钱。
母亲说:一毛钱,也是发财啊。十个一分的铬子娃,才是一毛钱啊。
村庄把镍币叫作铬子娃,很是形象。一个铬子娃,就是村庄人们的另一个娃子。母亲解梦之后,那条黑蛇再也没有走进梦里。母亲说:梦啊,是要说破的。埋在心里,梦是不会走的。
那个时候,我们的院落外边是一条穿村而过的水渠,水渠下边,就是一块稻田。稻田外边,还是稻田。稻田之外是河滩,河滩之外是木寨河。逃学的日子,就在木寨河里逮鱼烧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逮到几条黄鳝。逃学的日子多了,那些鱼就走到我的梦里。鱼们说:我们要吃你。我说:没有柴火烧熟,是不好吃的。鱼们说:我们只吃生的。然后鱼们就在我的四周游荡,这个咬我一口,那个咬我一口。
我对母亲说:鱼们要吃我。
母亲说:梦见很多鱼,也是要发财的。梦里的鱼,是金条啊,是银元啊。村庄里过去有钱的人家,把金条叫黄鱼。你梦见了那么多鱼,黄鳝就是金条,白漂就是银元。
童年和少年,是做梦的时代。不论做什么梦,在石榴树下说给母亲,她都把梦解读得顺风顺水。
梦到一头狼,母亲会说:遇到狼有肉吃。
梦到几只野猫赶走了公鸡,母亲说:遇到野猫也是有肉吃。
梦到一只狐狸坐在树洞里,母亲说:遇到狐狸,要穿新衣裳。有钱了扯块北京蓝,做个褂子。
梦到洪水从马头寨上翻过来,母亲说:水是财运,大水翻山,远处有钱。
每一个梦,都被母亲解释出一种吉祥。母亲说:梦啊,都是好梦。
院落里的石榴树啊,忽然遇到厄运。一个邻居想吃树梢上的那几个石榴,攀上了本来就不粗壮的石榴树,她手够到石榴的时候,石榴树断了,她掉落下来。石榴树就换成了一棵月季,捶摆石就在月季旁边。后来,院落房屋位置发生了变化,月季也没有了。
再后来,母亲走了,院落空了。在石榴树那个地方,忽然野生出两棵白亮树。两年过去,白亮树的高度就超越了房顶。回到院落里,看到了白亮树,总会想到那棵石榴树,还有那棵月季最后也长成了树。我想一棵白亮树是石榴树变的,另一棵白亮树是月季树变的。那些童年的梦境,也变成了一树叶子。当微风吹响一树叶子的时候,就是母亲在给我解梦的话语。
母亲去世已经七年,很少梦到母亲。前天夜里忽然梦见母亲坐在石榴树下给我解梦,我才明白,母亲走远了,留在老院落的往事,也就是一个梦境。甚至包括母亲,也就是一个梦境。
(王俊义,西峡县人。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莽原》2013年长篇小说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被评为《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编辑:徐冬梅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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