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邮局

天上的邮局

作者：笑尘九子

　　去西藏拉萨旅行，布达拉宫是少不掉的一个行程。布达拉宫下面的街道边有一家邮局，名叫“天上西藏邮局”。参访过布达拉宫的人们，会纷纷来到这家装饰风格与普通邮局一样、但名称奇特的邮局一探究竟，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也是这样的一名好奇的旅行者。

　　走进宽敞明亮的营业厅，接待台后面形象墙上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天上西藏邮局。字是黑体字，颜色为天蓝色。看来设计者是花了些创意心思的，字体和颜色都甚合此地此刻境的环境与心情。营业厅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却都很安静。我走到前台简单咨询负责接待的一位女士，她穿着一身邮政职业装，从容的给我做了服务介绍。原来这家冠以“天上”二字的邮局，对游客开展一项特殊的邮政服务：即可以按照客人的意愿，在客人选定保存的日期到期时，把客人写好的信件按照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从拉萨这家天上邮局寄出去。每年的保存费为15元，最长十年。客人也可以选择不寄出，而是把写在明信片上的信笺悬挂在这家邮局设定的墙壁上或者走廊里，用展示的方式祈愿。展示的时间也有客人选，然后按照年限支付管理费用。

　　西藏除了雪域佛国的称谓之外，也被世人公认是离天最近的地方。那些写给若干年后的自己的信件，是虔诚者对自己的一种美好期许；那些写给恋人或亲朋好友的信件，是对他们最真诚的祝福；而那些写给不幸去世、此时已在天国的亲人的信，无异表达着对亲人最深切的怀念与祈祷。据说保存在这家天上邮局里的每一封信件，无论是展示祈愿的，还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寄出，据说在离天最近的西藏拉萨，那些祝愿或者思念，都最容易和方便被所爱的亲人们看到…

　　往营业厅里面走，每一条几案前都围满了人。不管高低矮瘦，年轻年老，肤色或服装各异，但人们的神色都是一样的虔诚和宁静，连取物的动作和走动脚步都那么轻，轻到几乎可以听到笔尖划过明信片上的写字声。我一时间找不到位置，就想先看看那些展示的明信片，了解写信的人都祈愿了些什么。于是我在天上邮局的走廊里慢慢的走，浏览满眼弥漫如雪片般的明信片。挂在高处的看不甚清楚，对近在眼前的信片，我仔细读到了几封：

　　亲爱的奶奶：孙儿今天来到了拉萨，在达拉宫下的天上邮局给您写信。都说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不知您现在是否摆脱了痛苦？自从2023年11月13日0点23分您离开后，孙儿几乎每一天夜里都要梦见您…愿奶奶在天堂再无痛苦，在光芒闪耀的天上，看着您的孙儿健康快乐，成家立业…

　　我轻移脚步，又一张字迹娟秀的信件映入眼帘：

　　亲爱的爸爸：您在天上还好吗？每每想起您，女儿都是泪水难抑。今天是2024年8月21日，我带着您的外孙到了西藏，此刻在拉萨的天上邮局给您写信。都说西藏是离开堂最近的地方，希望爸爸您能感受到我们对您深深的思念。这么多年了，女儿都不敢轻易想起您…天堂没有痛苦，愿爸爸在天之灵一切安好！您的女儿：秀娟。

　　不唯是我，这些饱含对亲人深切思念与祈祷的文字，让不少读到的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选了一张印着布达拉宫图案的明信片和一帧白色的信封，再次走向台案前。我看见靠窗户的台案角落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托笔沉思，她的旁边空出一个位置。我走过去问：这里有人吗？她回过神来，冲我摇摇头，我就小心的在那张小圆凳子上坐下来，才发现没有笔——笔都被人们用着。我只好耐心的等了。女孩忽然看着我，说：大叔，能问您个字吗？我说可以呀。她不好意思的说：惭愧的惭怎么写？我说手机里可以搜的。她说，我搜了，跳出来好几个，我认不准。是很惨的惨？我说不是的。来，我写给你看。我拉过她手里的自来水笔，台案上没有废纸片，我就在手掌心里写，刚写了一半，她啊了一声，连连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朝她笑了笑，把固吸在几案上的自来水笔还给了她，看她继续伏案密密麻麻的写。

　　看女孩的年龄不大，估计书也没怎么念。我还看出来，她是一个人到这里的。她写完离开几案，去走廊里挂她的明信片了。

　　我拉过女孩用完的那只自来水笔，郑重的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并设定在五年以后的今天寄出。我没有在信里许下什么宏大的心愿，更没有给自己定下任何宏伟的人生目标。我只是希望已经年过半百带拐弯的自己，平平淡淡，又平平安安，能在五年的那个夏天，收到一个惊喜，亲自拆启此时此刻在西藏天上邮局写给自己的这封信。真的仅此而已。我也深深的知道，五年虽然不长，但在世事变幻的无常世界，能被上天眷顾，做到平安二字，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我捏着密封好的信件走到服务台，扫码支付了75元的保存费。邮局的工作人员是位中年女性，看高颧骨上的两坨深红，应该是藏族同胞。她拿起打号笔在信封的背面飞快的写上“2029年8月24日寄出”，然后盖好蓝色的邮戳，交待我说去里边找2029年的那个邮箱，“你只管把信件投进邮箱，一切就可以了”。她安静的说，声音叫人很踏实。我按照她的嘱咐又往里面走，很快找到了那只写着2029字样的墨绿色邮箱，双手捏着信笺，小心虔诚的投了进去。听见信件落入邮箱里的扑沓声，我深深舒了一口气。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一个山村少年正把一封写好的稿件或者情书，投进乡里那家小小邮政所门口墨绿色的邮箱里。扑沓。那个清晰的信件落入邮筒的声音又回来了…

　　我回过神来，扭头瞥见那个女孩儿的背影。她显然是刚寻找好位置挂完了她的明信片，正匆匆离去。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一身套裙，上身是一件普通白色长袖，下身竟然是一件藏式裙妆，匆忙中略显凌乱。背影瘦俏，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好奇心让我快步走到她刚离开的走廊的位置。那个明信片我认得，此刻还在微微的飘动。我取下近视镜，凑近看，一张明信片的正反面，都被细小的字迹写满了，却每个字都象蚂蚁一般，啃啮人心：

　　“亲爱的妈妈：我是您的女儿倩倩。我现在布达拉宫下面的天上邮局，怀着惭愧，不！是有罪心情的给您写信。求您一定要原谅不争气的女儿。是我的离家出走让妈妈您伤透了心，加上爸爸的长期虐待，您彻底绝望了，选择半夜里投江自尽，最终连遗体都没找到。好惨啊！我一年后才知道您狠心离开了这个尘世。我跟那个初中同学最终也分手了。我的幼稚和偏执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您。爸爸听说还是酗酒，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我一个人来到拉萨，隐瞒了岁数在一家餐馆打工。妈妈，人们说拉萨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把信挂在天上邮局里您就能看到。如果您真的看到了，一定要给女儿托个梦，原谅我！这样能让有罪的女儿心里好受一点…妈妈，我知道您不会一时半会儿原谅我的，我原打算把这封信保存五年，可我又没有多余的钱，就先保管三年吧。妈妈，您一定要托梦给我啊！三年后我就长大了，我会好好的生活…愿妈妈天堂里再无煎熬！您不消的女儿：倩倩…

　　读着如蚂蚁般碎小的字体，我的心也如蚂蚁啃啮般难受。我快速走到邮局营业厅的门外，街道上人来车往，却再没搜寻到那个女孩儿的身影。我有些怅然的仰头叹息，庄严雄浑的布达拉宫上，天空湛蓝，白云悠扬。

　　我兀自伫立了一会儿，才想起手提包忘在台案上了。反身回到天上邮局，包还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等着我来取。营业厅里依然熙熙攘攘。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那些相信灵魂永恒的人们，他们或者各有个的故事，各有各的心结和隐痛，但有一样东西是一致的，就是借着雪域高原这家创意美好的天上邮局，给最真的自己和最爱的亲人，送去最真切的祈愿、思念与祝福。

　　人们挑选好心仪的明信片，写了一封又一封，挂了一件又一件，虔诚与郑重的氛围在天上邮局不大的空间里，温暖的弥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