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老屋

最后的老屋

马春歌

　　那年，父亲从故乡打来电话，告诉我那几间老屋要拆迁，让我抽空回去看看。原来国道修到家门口，老屋被划为拆迁对象。父亲的言语中流露出对老屋的眷恋之情。

　　老屋，是我出生后的第三处住所，上下两层都是木板合成，后面是一个四合院，室内墙角用几根圆柱子顶立，四周的围墙由散发着幽香的木板做成，大门、窗户也是木制的，我们就把这座房子称为木屋。到了冬天，只要一进门，一股暖气便扑面而来，整个人更感到暖烘烘的。

　　当年勤俭持家的母亲凭着她一手娴熟的裁缝手艺辛苦挣钱才买得下这套老宅。从外表看，木屋破旧寒碜，屋内整洁温馨，母亲把院落收拾得井井有条，花坛里栽种上一株金桂和一株广玉兰，屋檐下养了一群飞鸽，鸽哨阵阵，花木芬芳，整日里也充盈着我们全家的欢声笑语。木屋是温馨的港湾，浸染着我们朴素日常的温情。每当天刚麻麻亮，母亲起床劈柴做饭，洗刷锅盆碗筷，木屋上空奏响了阵阵动听的交响曲，而今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晰、迷人。母亲热情好客，又有好手艺，屋里经常人来客往，她乐呵着，一会儿便端上了一道道可口的饭菜。院子里，斑驳的光影从树的缝隙间漏下，再从雕花的木格子花窗里不紧不慢地摇曳进来，还有鸡鸭鹅动听的大合唱。皓月当空，一家人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赏月、谈古论今。秋雨绵绵，张大婶、李大妈来这里缝缝补补，家长里短。有一年，家里添置了老街上唯一的彩色电视机，每当夜幕降临，乡里乡亲搬上凳子在家门口摆起“龙门阵”，那时，不谙世事的我们就隐约觉得生活这般美好。每逢盛大节日，我常常站在屋前往外看街上的“舞龙”和千姿百态的“灯展”，看整条老街上热闹的场面，四季的生活剪影汇聚成生命里一道道风景。

　　在这方小院里留下了我们天真无邪的笑语，铭记着母亲临终前叮嘱我们的话：以后不管遇到多大困难，日子再艰难，也不能卖掉这座房子。的确，木屋也值不了几个钱，可它是母亲心血的结晶。当年想在临街买下这个宅子，执着要强的母亲暗地里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所以我们都知道木屋在她心中有多重的分量，有多深的情结，守住了木屋，也就守住了根。木屋，曾为我们遮风挡雨，抵御寒暑，历尽沧桑，承载着我们成长历程中所有的喜怒哀乐，承载我今生今世难以忘怀的浓浓亲情。

　　寒来暑往，当我的左手向着山外召唤，右手向木屋挥别时，当我洗去泥土的双脚从乡间小路走出，每敲击一下城市的彩色地砖时，当我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踏平小院的每个角落，又穿着高跟鞋走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时，我都会想起木屋。曾经的天伦之乐、姐妹情深，曾经的理想向往、心路历程，成为铭刻在我脑海中美好画面和温馨记忆。熟悉的人，暖心的事，一切都恍如昨日。

　　姐姐哥哥成家早，我和弟弟先后有了工作，在县城找到了知己，父亲隔三岔五到子女家小住，木屋少了打理它的主人，免不了有些落寞。记得有一次回去，很费力地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一股霉味迎面扑来，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筛落下来，光斑落在地面上，细细的尘埃在光柱里游荡，房顶长满了青苔，瓦脊上长满了蒿草，瓦檐也被岁月染成黑青，木门褪色掉漆，四壁和室内的木柱、楼板上都结满了蜘蛛网，窗外爬满了青藤，仿佛在我年少的梦境里荡着秋千。木屋伤痕斑斑衰老了许多，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在经历着风吹日晒的剥蚀。只有院中的广玉兰依然挺拔，虬曲的根依然在这方热土中延伸，默默传递着生命的真谛。庭院深幽、宁静，给人一种空寂荒芜之感。

　　进门的过堂挂着发黄的全家福，厢房里，墙壁上穿着红肚兜骑着鲤鱼的福娃格外醒目，散发着温暖朴素的气息，大俗亦大雅。那是有一年春节父亲贴上去的，为家里增添了不少喜庆。窗前那台“老古董”上海牌缝纫机静静地伫立着，它曾是家里的宝贝疙瘩，我记不清它已陪伴母亲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个不眠之夜，母亲偎在缝纫机旁飞针走线，“咔嗒咔嗒”声似冲锋号角从小屋里传出，满院生机盎然。母亲去了，缝纫机的古朴、神圣一直让我心存敬意。门框上盘型的广播喇叭依然存在，不经意间让我想起小喇叭陪伴我度过的漫漫岁月。新闻、文学、音乐、广播连续剧让我如痴如醉……厨房里乳白瓷砖灶台敦厚踏实，对面梁上吊着铁钩的竹篮仍在风中摇摆，曾多少次期望触到篮底，慢慢从勾上摘下竹篮，偷偷摸点好吃的。水缸旁边的老式三斗桌上，摆放着各种坛坛罐罐，面坛、米罐、酸菜缸之类。母亲总是在微弱的灯光下周旋于坛罐盆碗、案板灶台间，炮制那些无上的美味……

　　循着记忆，我看着木屋每一处熟知的地方，依稀可见我们留下的踪迹。如今经历了栉风沐雨的木屋早已被拆迁，但在我的心灵深处，它始终如影随形。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一幢能代替木屋的高楼大厦，更没有理由不去接受美好的新生活，虽然我们已拥有了比一个木屋更时尚、更宽敞的房屋，但是木屋不会从我的梦中消失，其风骨依存，记忆犹新，传承永久，我会永远怀念它，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