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分
李雪峰
其实,春天是一点一点氤氲的。
初春的时候,春色只是在白雪融融的茫茫原野的宣纸上,渲染上一抹似有似无的淡淡雾痕,草尖像一个个柔软的轻舌,在泥土的窗纸上,浅舔出一孔孔向外探望的缝隙来,如果你只是粗略地放眼张望,你的视野里还只是初春大地上的那一片灰白,一切都还是暮冬时的寂寥。即便你蹲下身子在薄薄残雪下寻看那些胆胆战战的草芽,它们雀舌似的微微芽尖也不是嫩绿的,它们是褐灰的,带着泥土的浓浓胎色。柳条略略有些泛青,只不过有些轻盈,离婀娜还有半阕柳词的距离。推开窗棂,庭院里的几棵静默的老梧桐树,依旧干枝寒疏,没有丝毫春天的兆影,只是枝丫上有斑斑点点的痕迹,湿漉漉的,仿佛是水滴洇湿的,但总是不能被阳光暖干,而是一日一日愈发地浓重了。
及至雨水的时候,春天就有了淡淡的浅晕了。淅淅沥沥的几场若有若有的春雨,待雨的幔纱被微微的风缕徐徐拂去,春天就渐渐显影出了她的浅浅粉黛。站在庭院里眺望逶迤的莽莽西山,灰蒙蒙的山坡上,一蓬一蓬的棠棣花、一蓬一蓬的野杏花和野樱花,已经承继着雪的银白悄无声息地盛开了,它们是雪的背影,是雪花的余韵,是寒风与微微南风的回旋与过渡。这些带着皑皑冬季色彩的花朵,秉性是十分内敛的,即使花期散尽,飞雪似的花瓣从枝头沸沸扬扬地飘落,也不会吐露出它们新芽的春绿来。但河边的柳树就不同了,一缕一缕的南风在泛青的柳条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荡着秋千,只是三五天的工夫,柳芽就醒了,一簇簇的嫩芽争先恐后地从柳条上绽出来,像鹅黄色的舌尖弥漫出一丝丝薄雾似的袅袅霭气,一下子就柳林生烟了。隔窗相望,庭院里的梧桐树,疏枝已隐隐有了盈盈的青意,那些以前以为是雨水洇湿的地方,每一坨都微微地鼓起了一个芽苞。站在村头的皂角树下,尽管虬枝横斜的黧黑色枝丫上还挂着一串一串已经风干的皂角荚,微风徐来,皂豆在皂荚里晃荡出风铃一样清脆的鸣铃,但丝丝缕缕的腥香已经在树下静静弥漫了。我和村庄里的人们都知道,尽管看不见,但头顶的树枝上,皂荚已经隐隐地开始萌芽了。如果是天气爽朗的时候,你眯着眼朝寂寥又空旷的鹳河滩上遥遥望去,一脉晶亮的弯弯河水两岸,已经是疏朗的一片嫩绿了,但如果你是乘兴走下河湾去,才会发现,沙洲和河滩一望无际的卵石间,那些春草是那么柔弱、那么疏矮,这或许就是唐朝韩愈说的“草色遥看近却无”了。但村庄后的麦田的确是碧绿了不少,它们枯瘦了漫漫一个冬天的叶子,在几场春雨的洗刷下,终于有些银亮了,叶缘边上的叶芒,在阳光下闪烁着一团团耀眼的光晕,就像孩子们的眼眸,清澈而闪亮。
春天,这个时候是淡雅的,只是呈现着静谧而不安的隐约底色,只是一种潜滋暗长的时光孕育,只是在向春分倔强而不舍昼夜地坚定抵进。
春分,就十分地不同了,经过立春、雨水、惊蛰的递进式层层铺垫,所有的布局、勾勒、调色已经一一到位,大地的调色板上,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惊艳,所有的幻化,都将在春分的笔毫间绽放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飘逸绝韵。它是昼夜春光花月的分水岭,是春天的中轴线,也是春天色彩的过渡带。在蕴满东方智慧的二十四节令中,被设定为中轴的节令有两个,一个是秋高气爽大地流金的丰熟中秋,另一个就是春分了,足见古人对春分的殷殷意重。春分,是春天画卷的中轴,是春光华丽转身的刹那,是淡雅与浓墨重彩的悬腕瞬间。在短暂十余天的春分之间,绿色往往是一夜之间就由清淡幻化成凝重,草芽散发成一片片春风恣意翻滚的绿毯,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你望不尽的远野中去,庭院里的梧桐,村头边的皂角树、榆树都纷纷分娩出了嫩绿的羽芽,就连土墙上那些随风摆来摆去的枯草,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绿了,沧桑的土墙华发重生,焕发出一蓬盎然的生机。清晨推窗远望,河西的山坡新绿遍披,连山涧野谷蒸腾的雾霭都浸染了绿晕。绿得最透的还是后地的麦田和鹳河边的柳林,那麦田像一片片翠绿的绿宝石,绿得晶莹,绿得剔透,微风阵阵吹过麦田,一道道绿浪此起彼伏,春泥的腥香,麦苗的青涩,几乎将整个世界都熏染了。柳林绿烟隐隐,长长的婀娜柳枝密密匝匝地低低散垂,仿佛一群安详宁静的绿裙少女。当然,绿,只是春分的一抹底色,春分的绿色衣襟间,花朵将一一涂抹出春天的万紫与千红。
首先是一树一树的梨花,它们在田野或者庭院里盛开了,它们是最为狂放和恣肆的,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开就往往涌成一团团来,让人几乎就难以看见树枝,它们是春天的狂放派。随着梨花身后的,就是粉红的桃花了,它们像梨花一样,尽管也是粉色满枝,但远没有梨花的花团锦簇,较之梨花疏朗了许多。当然,桃花最让人怦然心动的,是它引领着改变了春天的色彩。在桃花盛开的日子里,村庄和田野里似乎是一派的绯红,一团团的绯红仿佛春天被散落的阳光,在四周的山坡上,在田垄的四野间,甚至在庭院的角落里,它们甚至也绽放在我们村庄姑娘们的脸颊上、珠眸里。紧接着,海棠也红了,那是比桃花更妖娆的花朵,几乎是红色的一种大写意,一朵海棠,仿佛是一滴饱满的朱砂洇开的,明亮、热烈而凝重。而后,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缤纷花事了,雍容华贵的红樱花,一树一树的红色、绿色的榆叶梅,挑满树枝一兜噜一兜噜的淡紫色槐树花,硕大得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鸟一样的望春风等。当然,如果这个时候你到田野或者山涧去,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已纷纷在春天的画板上竞艳了:蜡黄的蒲公英,像草丛里滴落的一朵一朵的金色阳光;紫色的地丁花,在山涧的石缝里浸染着星星点点的紫晕;雪白的荠菜花,像在山野里撒满了晶莹的一片片米粒;就连庭院的台阶间,长虫草和苔米花也竞相微微地绽开了,稍不留意,就给你的鞋尖浸染出一缕隐隐的芬芳来。
我喜欢春分,更喜欢春天这个中轴华丽的色彩转折。在春分以前,半个春天几乎是寂静的,是淡雅的,是空旷的,是不施粉黛的,但经过春分的珠帘之门,春天就是桃红柳绿粉裙紫袖的华贵容妆了。就像是一个人在枯藤老树昏鸦的漫漫旅途上苦苦跋涉,不期经过一个“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山洞,然后“豁然开朗”,走进了另一个桃源天地。春分,或许就是那个让人不易发现的山洞,它转承启合,在先抑后扬的洋洋洒洒春色赋里,给予宁静、淡雅和喧闹、繁华的两个春天片段,进行了一个精彩的转折。
春分,是转折,也或许更是一种隐隐的时光启示,它悄悄地告诉你:春已半,惜春光,放下芜杂,到山野沐春风十里,赏春花千姿,毕竟,没有一寸的春光是可以被辜负的。
春分后,只有半个春天等待我们去感知与沉醉了。
(李雪峰,西峡县人,曾获老舍散文奖、河南省五四文学奖等奖项,出版作品集《坐在田垄上晒太阳》《没有一种草不是花朵》等25部。)
编辑:徐冬梅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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