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
樊德林
在山中,时间放慢了脚步。慢成绿了又黄的山,涨了又落的水,去了又回的路。
午后的阳光低垂,春风也昏昏欲睡。在山脚下挖野菜时,一位拉板车的老人停在了我们跟前。他身材消瘦,头发稀疏斑白,古铜色的脸上皱纹丛生,沟沟壑壑里盛满岁月的风尘。对于我们挖野菜,他颇有些好奇和不解。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我:“老弟,烟不好,吸一根?”我摆了摆手。他把那支烟衔进嘴里,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一股青烟幽幽地飘上天空,渐渐消散。
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但目光充满了友善:“来山里的人都是跑着玩儿的,像你们这样挖野菜的可不多。”
我们站在路边攀谈起来。他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今年六十六岁,有个哥哥六十九岁,两人都没有子女,在一起生活。家中养了五头牛,几十只鸡。今天去平氏街赶集,带的二百多个柴鸡蛋已卖掉,一袋玉米磨成了糁,做牛的饲料。
“你家离街恁远,为啥还要拉板车?不如骑电车,省时省力。”
他笑了笑,牙齿很白:“咱岁数大了,不会骑电车,还是拉板车得劲。没有啥急事,这集就照着一天去赶。累了歇会儿脚,渴了喝点水,饿了带的有馍,不用起五更,也打不了黄昏。山里人的日子,不都是这么一天天过来的?”
我心中微微一动,朴实无华的话语,胜过多少大道理。我们的生活,原本不复杂。有多大的劲儿,就干多大的事儿。像老人去赶集,有了目标,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去做就行了。渴了喝水,饿了吃饭,累了休息。不必好高骛远,追求圆满,只需脚踏实地,仰不愧天。这日子,不都是这么一天天过来的?
我望着他的脸,看不出经过岁月磨砺后,他的颓然与懈怠。他的笑,朴素真诚,发自内心。那是一种看透生活真相后的不紧不慢,天高云淡。
“你在山里住了几十年,有没有住够啊?”
“咋会能住够呢?我打小在这儿生,在这儿长,也将在这儿老,对这儿有感情啊!”他望了望家的方向,淡淡地说。
说到感情,他低下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我猜想,这个随口而出的词,一定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这一生,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不离不弃的友情,还有白头偕老的爱情。他遗憾和不能释怀的,自然是爱情。很难想象,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得用一种怎样的隐忍和坚持,才能熬到今天的白发苍苍?这山中物换星移的漫长,这村野冷暖自知的孤独,不设身处地,恐怕个中滋味,是旁观者永远难以体会的。
他又抽了一口烟,他眼睛望向了远处。那是沉默了千万年的山,奔跑了千万年的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横卧,说不上灵秀,上面草木交织,春绿秋黄,四季分明;水微漾,说不上壮阔,鱼虾时隐时现,水落石出,亘古不变。路不远,垫着石子,铺着水泥,路边青草萌芽,野花绽放,通向一个个村庄。
那些散落的小村庄,不知还会不会有许多个他,守着自己的心事,熬着自己的日子。像山一样活着,像水一样活着。活成了沧海桑田的模样。
沉默,长久的沉默。我们似乎找不到话题了。其实,许多话题只是开了个头。几十年的人生之路上,他和哥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与坎坷?百年之后,他们兄弟俩将以怎样的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他陈旧的身体里,究竟装着多少岁月的隐秘与疼痛?
在遇见他之前,时间早已把山中的万物,打磨成尘世的倒影。太阳东升西落,草木枯荣随意,流水自由无羁,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人情世故,亦有家长里短。而唯独把一些人,活生生地磨砺成了一块块石头。他们外表坚硬,内心柔软。他们在宿命与抗争之间,承受这个世界的残酷。老婆、孩子、热炕头,多么简单的愿望,对于他们而言,却是一种奢望。世人万千命运,独占一种,此生如此,何苦何怨?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起一种隐隐的痛。很轻,却很绵长的痛。
我想起了早已隐居到大地深处的祖父。
我的祖父,因为年轻时的一次错误,深深地伤了祖母的心。以至于祖母狠下心来,丢家弃子,远走他乡,从此与祖父再不谋面。祖父在以后的岁月中追悔不已,数次试着挽回,却无功而返,最终只能一个人孤独终老。我常想,为何错和误相辅相成?现在我开始相信:世间的事儿,都有它的因果。因和果的枝枝蔓蔓互为关联,互为包含。一步错,步步错。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不能置身其外。诚如古人所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气氛稍显尴尬。于是,我们挥手告别。他拉着板车,往家的方向,缓缓离开。板车跟在他身后,驯顺听话,像他的孩子一样。
对于我们彼此,这次偶遇,也许今生,仅此一次。
不禁有些怅然。我相信,山中每一小块土地,都容得下肉体和思想。与山中的事物对视,我会瞬间迷失,以为自己就是山中的一棵草木。趁着水边的芦苇迎风弯腰,我连忙收回自己。再看那丛芦苇,多像一位中年人,背倚远方,蘸着心事,写下无尽的苍茫。
午后的阳光下,老人拉着板车远去了,他的背影陌生又熟悉。我们投向路面的阴影,虽然朝着不同的方向,但慢慢加深的程度,是一样的……
编辑:徐冬梅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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