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南阳作家群”持续壮大,涌现出一大批富有活力的青年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在文学的道路上探索实践,取得了亮眼的成绩。南都晨报一直重视培养本土作者,全力扶持本土作者成长。春暖花开之时,《梅溪副刊》开设本土青年作家、文学爱好者作品专版,搭建展示交流平台,为南阳文学事业繁荣发展贡献力量。
作者简介:那女,原名李娜,河南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百家》《农村青年》《躬耕》《牡丹》等刊物。近年写作兴趣投向植物与大自然,崇尚生态美好,植物有各自的性灵,希冀以散文的方式打开它们的自在与自得。
说辛夷,感情颇复杂,有一种十年一梦的感觉。十年前在山里见它的场景,一直无法忘记。
北方冬天的山野是萧瑟的,山是黑色,树是黑色,遍山的野草呈赤褐色,反倒是山凹里落叶的白杨树发着赤白的光。天气无论晴或阴,都透着股冰冷的气息,像压抑着的人性,沉闷得一直找不到爆发的出口。但同时,它又是一场盛大的荒芜,那种盛大,把天地、山川、草木的荣枯都装了进去,山很久都醒不过来,以至于初春的山和冬天也没什么两样,还是那单调的黑灰色,一丝绿意也没有。
当我们穿着各色的衣服从山脚下排着队陆续上山,就像一朵朵游弋在山间的花朵。山太寂寥了,野花都找不到一朵,我们来做这一刻的野花吧。
上山之前,我还受了引诱。
布袋和尚说: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布袋和尚把经传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专程来给我布经。他布经的方式很特殊,就在他的朋友圈里。他传我听,他执着我坚持,他甚至不知道我是他的弟子。
他从不理会人间的情爱,一天传一课,每课都只在荒野,他在空渺的荒凉里听香——听香二七四,小寒一夜雪,晓来拈花枝。
他游弋在荒野,一边拍图片,一边写香经。我在图片里的冬天前发呆,草木深浅不一的灰、黑、褐,如果不是这种情况,就不知道灰有很多种,褐有分类,黑是极具质感的。树的枝丫更是有超出想象、千奇百怪的形状和纹理,无声地震撼着。
我大概听了他两年的课,觉得是时候上山了,亲自去听万物自然的香经。
翻过一座山头,下山的路已经被树叶淹没,我和队友们手脚并用,一路攀着树下山,然后再沿山脚的一条峡谷往前走。走在路上,等于是走在荒草和杂石堆中,半人高的荒草显示出它夏秋之季的茂盛,散乱不一的石头铺满谷底。曲曲折折地穿行在峡谷中,峡谷高低起伏,有乱石堆就的高地,也有地势稍平的空旷地带。走了很久,一座山,一条峡谷,包括整座山上所有的植物,整体看似都是一个色调,就像一群人中找不到一个特殊的人那般寡淡。我走得乏了,我到底是个普通人,胸腔里没有师父那旷世的爱。
想起师父的众生平等,我把身体放轻,仿佛自己是其中的一棵植物,根越扎越深,已感觉到地壳深处的一丝温热,但马上就被四周蜂拥而来的黑寂所淹没。
往前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无穷尽的荒芜里立着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树身粗壮,不高,枝丫却众多,每一枝每一丫都开满了白色的花,在黑色的枝条上呈站立的姿态,像即刻就要飞出去的小白鸽。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在茫茫的黑色中,那是神袛一样的存在。我们已经在山里整整走了一天,看遍了苍凉的山野和黝黑的树杈,已经被平淡和失望困在了黑屋子里。这时,门忽然开了,不但开了,春色也涌了进来。
我扔掉背包,朝着树奔过去,然后立在树前,语无伦次:“它叫什么名字?”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惊呆着,喜悦着,浑身的轻松洗去了泥土的腥气、奔赴的劳累。
这是辛夷。是春天最早开花的树。
春天啊!原来春天真到了!我脱去外套,露出红色连帽卫衣。春天,要穿薄点。辛夷真是好啊!春天却更妙。辛夷和春天一起来解我的桎梏,它们驱冬天,除荒凉,从漫漫的山野一直到心里面。我的心温热起来。
这时,发现更远处还有连绵不断的辛夷,黑色的峡谷内,白色的花朵在远远的树梢处浮动,更像是海上的远帆点点。风一狠,浪急船晃,远帆便飘摇,摇着摇着,瞬间工夫,这峡谷仿佛活了。再望去,远远的荒山野岭中,这儿几棵,那儿几棵,绵延开来,点缀在一众黑色中,浩浩荡荡,我突然觉得之前漫山遍野涌过来的不是漆黑、不是荒凉,而是浩浩生机,它们隐于地表之下,需要把身心放空,仔细聆听。
“听香一一二,春来万弦发,隐隐万物香。”我第一次第一首在二月里的听香词。
我也终于明白,我的恩师,他日日在荒凉里听香经,他听的是盛大,是万物自然,是生机勃勃——
听香二七五
云无空碧在,天净月华留。
听香二七六
忙里觅个静,穿林入幽境。
听香二七七
雨洗净无尘,风衔草木香。
我在他的香经里匍匐,听到草木那种悲凉却又强大的生命美,那么妙不可言。
再走,又遇到连成片的粉色辛夷花,满山肆意的花儿,我想做一次五体投地的大拜礼。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介绍说,西域致敬的仪式分为九等,五体投地是最恭敬的礼拜方式。
这是师父的指引啊!而他又在哪里?
白色如果是远帆,粉色则是黑色山林中无尽妖艳的所在。它们是山妖,烂漫、娇俏、艳光四射。在黑色的山林中,它们受尽冷落、饥寒、桎梏,一朝春色起,漫山遍野地燃起来,那燎原的速度,像一把火烧到了我的眼前。
循着它的脚步,沿着它的腰肢、长发,到它的笑脸,它通体没有一片叶子。它的腰肢是黑色的、高挑的;长发般的枝丫是众多的、数不尽的,随意在天空中飘飞;它的花朵就是它的笑脸,先是粉白,再有粉红,最浓重的属粉紫,每朵花开九瓣,一边开,一边簌簌落下。一片林子,一条山谷,一整个山坡,黑色的山林醒了。
粉色的花瓣飘扬到山的沟沟壑壑,山野蠢蠢欲动,山妖的法力无边无界。
它真的是山妖。北川的药王谷生长着数万株野生辛夷花,花能开出几十里,树龄最大的有五六百年,每年早春,花开成海,粉霞逶迤,蔚为壮观。
它们先做了多少年的花树,又做了多少年的山妖呢?沉沦在花的轮回里,它们大概不知道什么叫时间。
后来,在游览南召一座小村子时,又见到辛夷,这是个被辛夷包围了的村子。这个时候的辛夷是土气的、低矮的,打着一树的花苞,立在石头圈成的小院子里,院子里还有多处牛粪,有的树下就拴着牛和羊。这样的辛夷很真实,像一个老邻居,它不会漫山遍野地跑,顶多在村子里转悠。我随手摘了一颗辛夷果,有刺鼻的味道,能通鼻。这刻的辛夷,不是白鸽子,不是山妖,它又化身成药材,它归药王孙思邈管辖。
它也归农妇。山风摇落辛夷的花后,她们爬高上低,用粗糙的手收集辛夷果。辛夷果毛茸茸的,躺在竹条筐里、花被单子上、平房顶上,经过太阳的曝晒后,再装进麻袋里,发往世界各地。
最野的辛夷在川北的药王谷,而辛夷之乡却在河南南阳的南召,春天时,南召被辛夷花淹没了。
我的师父,他是费尽心机地引我到山野来,不然,他的每一课为什么都在野外,并且是枯槁的野外?他知道,我最终见草木,才得以见自己。
初见辛夷,于荒芜中开雪白的花,于黑暗中化身成妖,使我在这样的大自然中洗了一场植物浴,也是药浴。我过往的伤痕开始一一剥落,我在植物里痊愈了。植物的疗伤效果,还是极好的。
如今,春天的闸门已开,数以万计的草尖子正破土而出,植物们要密密麻麻地茁壮起来,花会一簇簇地开放,而我决定辞别辛夷,去拜访天地间的草木了。
编辑:顾清树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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