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光

青春之光

廖华歌

一

那个有着很美好名字的村庄，不仅深深吸引了我，更是对春天的具体诠释。她居住在那里，默然绽放出生命的初嫩之花。

风雨霜雪，孤寞沉寂，都不曾有一些些改变这朵花的容颜，相反花更有姿，清芬蕴积。她也有一个很美好的名字，每次尚未喊出口，就有朝阳般新生的温暖布满全身。

冬日的一天，我很奇怪自己，不知怎么就答应了她，沿着已能闻见春消息的原野，在腊梅花盛开的那片林子前，见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她。

她很开心地笑着，笑得年轻、纯净、真诚而自信。那时候梅树枝头没有小鸟，不知小鸟们是刚刚飞走了，还是在她的笑声中噤声沉醉？

我约略环视了一下周围，那些还挂着去年旧叶片的树枝，隐隐鼓胀出尚且无法看清的绿意；林地里半青半黄横七竖八躺在泥土上的木瓜，强调着不被重视的遗弃；那些正在整理的菜地呈现出生长的艰辛和力量；打扫得很干净整洁的院子，一堆树枝燃起的火焰，升腾着来自故乡一样的亲切与温情……

火堆旁安坐着她姥姥，老人无语，泰然自若，古树般深度沉默着，分明就是时间的一种形式。

我很恍惚，仿佛走进某个奇妙而无法确定的仪式。

我在想入非非中，眼前的一切慢慢变成一种象征……

二

我们本不是一代人，她还在晨花半开的早春，而我已是人生的冬季。中间隔着太多的东西，颇似星光的两条平行直线，却因诗歌而奇迹般相交，心就这样走近并相认相知，现实有时候确然比梦还奇异，真不知道它们谁是谁的补充。

一千个人可以读出一千个故事/墙缝里的蟋蟀唠叨着故事缘由/来年 冰消雪融/冷冻的雨滴不复存在/就如老年消失的记忆/屋檐下/点点滴滴/争相叙说春消息……

也许这诗句算不上很高诗意，但它还是实实在在打动了我，我开始注意她，注意和不注意是很不一样的。

某一天，我们如约而至，轻松地喝茶、聊天、吃地锅饭，忽然就被她自带的光芒吸引，在坐的人虽都比她年长，但来自她诗歌的暖，却一寸寸温情地抚慰着大家。

原来青春也可以在纯粹明亮中，有如此美丽的早熟与丰富。

世上没有笔直行走的路，要拐多少个弯儿、翻多少座山、蹚多少道河，谁也说不清，有时候还要停下来修正走错的路径。年轻的她却和自己的诗句一起，永远满怀爱意，迎着霞光前行。

她的梦也总是馨香的吗？一如春天的花朵芬芳四溢。

三

院边小树上拴着一只雪白洁净的羊。

羊低着头，对这个世界深怀恐惧，眼睛里满是善良、无助和忧郁。

也许那人把羊作为礼物送到她家时，羊就知道死期已临。尽管它的生命未至盛年，可它除了赴死，又能怎样？

现杀现吃才鲜嫩。那人向她父母交代这话时，一点儿也不考虑羊的感受，高腔大调兴奋热切的声音震得四周嗡嗡作响，树叶惊吓得站不稳枝头纷纷飘落，羊那无助伤痛的眼泪溪流般奔泻不止……当生命已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死怎样死，远比一无所知糊涂着死要残酷太多。羊此后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灵肉上经受着千刀万剐和沸水蒸煮的疼痛击杀与煎熬！

天黑了，她默默把羊牵进屋里，平静而坚执地跟父母说：它还很有活头，不要杀，喂着吧。

父母望着她想说什么，却被她不容置疑的目光硬把那话给挡了回去。

喂羊，给羊洗澡，抽空带羊晒太阳、牵羊到野外去走走，为羊写诗……羊分明就是家里的一员，是她的手足姊妹和诗友。

她说，生活美好，有羊有树有光，不争不抢不虚度时光；心地善良，听老歌、想过往、偶尔惆怅，云烟随风……

她很喜欢房前屋后那一地星散着的无名花草，它们从石缝中长出，也许一生都不被人注意，但它们从不放弃自我，而是在认认真真走自己的生命历程，用细细青青的叶和小小多彩的花，和所有的绿树繁花一起来铺展春天。

她以这些花草为诗，更与它们互为生命。

四

人常说家有一老是一宝。这话没错，可对老人的照顾远比照顾小孩要麻烦太多，简直就是对一个人耐心、细心、孝心的全面考量。

一直住在她家的姥姥已风烛残年，老得如一棵枯树般没有力气，这棵树全凭子孙照护才能在光阴中迎送一个个日子。

她对姥姥和弟弟这一老一小，远比我操心得多。她母亲由衷赞叹。

如此年轻的她，对姥姥的精心照护，让许多人都自愧弗如！那是日日具体琐碎、劳神操心的一种繁重的身心劳累。她要上班，要看书写作，要练书法，要做很多事情，可她却无怨无悔，主动承担起这份本不属于她的责任：给姥姥洗澡换衣、端饭喂药、剪指甲梳头晒被褥、讲戏曲电视剧情节……

毕竟她和姥姥之间隔着不短的时光，有太多不同的生活习惯和方式，很多个夜晚，在姥姥的辗转反侧中，她被惊扰得夜不能寐，白天头疼欲裂……但她没有责怨姥姥半句，而是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尽可能地去服从姥姥。

现在，她早已适应了姥姥，姥姥更是离不开她，只要她在家，姥姥就不喊别人，连她母亲都说，姥姥对自己的亲女儿也远没有对她信任和依靠。

她对弟弟关爱有加，在人品学识等方面严以律之。她常跟弟弟说，做不了树就做草，开不出花就长叶，但即便是一棵小草一枚叶片，也要绿出生命的本色，如此才不辜负大好春光……

望着她，我禁不住心动，常常我们费力去寻找那些所谓很宏大的东西，却极少关注身边籍籍无名的小花小草，其实，蓦然回首，会惊然发现它们才是爱和美的春的底色。

五

孤寂、宁静是一种品质和能力。

她有着与自己年龄很不相称的宁静和内敛。不知怎么，每次看见或想起她，我总会有一种风烟俱净、守高如星的感觉。这种自净与自静，无疑是拂去热闹、浮躁、纷争和喧嚣的伟大的孤独、寂寞和静定！

没错，是伟大！而不是杰出、优秀和重要。

离她现居地不远的某座高楼里，有她家的房屋，那才是她真正的家。家人选择在这里吃住劳作是为生计，而她若非为躲避吵闹和扰攘，是完全可以住在条件很好的楼房内。

这儿好，我喜欢万物深度静寂而又花叶葳蕤纷呈的样子。她说。

我能感受到她对静寂的深刻体悟，更能想象得出，深深的夜晚，万籁俱寂，她独自站在院门口，星月拥围在她的四周，风时大时小地吹着，她的目光在旷野穿行，一些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成为她新的惊喜，抑或她让目光久凝苍穹，在那浩瀚无边的天幕上，尽管人世风雨漫漫，但那沉沉天幕后的曦光从不缺席，一次次走进她的诗行，照亮她的心灵和人生。

她深知，孤独、寂寞并非就能创造出精品佳作，但所有的精品佳作永远只在孤独、寂寞、安静中生成。

我不知道她喜欢在忙碌之余如此孤寂沉静着自己，可否与荷尔德林、杜甫、狄金森、凡高……有着怎样的精神和艺术的契合，可我分明很多次听她说起，孤寂、安静是一笔难得的财富，不是谁都可以随便享用和拥有的。

她是真正的拥有者。我听见自己的心很郑重地说。不经意间一回头，那一地玫红色的小花正在向她、向春天猛烈地起舞致意。

六

她称我老师，我诚惶诚恐！

尽管我知道现在“老师”就如“师傅”“老板”“小姐”“美女”“帅哥”“作家”“诗人”等字眼一样，变味得不经推敲，但从她口中喊出，我仍感到一种认真和庄重。

在心里我认定，她才是真正的老师，并非虚美与客气，此乃肺腑之言，当初自己的起点远不如她。在这嶙峋的尘世，她用言行和文字，用她那颗无邪、真纯、善美的心，使我深感一种比佩服还好的钦敬。面对稍有一点小成功就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之人，面对那些正在千方百计用浮华、虚假和讨巧来垫高自己的人，面对……而她却甘愿低下来，静下来，如老黄牛般终日俯首用力劳作，脚踏实地用汗水、心血和文字的光芒照亮人生，对之我们怎能不充满深深的敬意？

她笑言，自己远没有那么好，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在平凡的生活中做着寻常的事情而已。她说，只要怀揣一颗赤诚善良的心，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每一寸美好，就一定能寻找到更好的自己。

这话语质朴平实，却又岁月风平，衣襟带花……

时光漫漫，人生就是一个咬牙前行的过程。风吹雨打是常有的事，不能每一次都寄希望于有人会递来一把伞……她已学会坚强，已有足够的勇气来独自面对人生世事。

当然/未知的路还很长/荆丛林莽 尘土满面/遍体鳞伤的失败……/但月圆一回  就总有新的历程/被风轻轻丈量……

她响应着自己的诗句，以更大的认真和诚实，沿着律动的万物，走向繁花似锦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