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为何物@《青台镇》
郑长春长篇小说连载(第五十二章)
张青屏被石梅兰打伤后,负责医疗队的刘金花马上叫人把他抬到临时搭建的医疗室进行包扎。因为子弹击中了张青屏头部,伤势很严重,临时医疗室条件有限,只能对伤口进行简单的淤血清理和伤口包扎,要想开颅取出单片,只能到信阳的豫南大同医院治疗。
于是,张台屏组织人员把他抬上马车连夜赶往信阳。
在大同医院,通过各种关系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手法进行综合治疗。紧紧张张熬了一个月,可是张青屏躺在那里仍是昏迷不醒。
李静波在家听说张青屏被他的手下开枪打成重伤,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报应啊,真是报应啊,老天终于开眼,让他龟孙得了报应,咋不一下把他打死哩。不过,这样也好,老天慢慢折磨他比一下子把他打死了更好,让他生不如死,不得好死啊。”
当她在为这个男人生死未卜手舞足蹈的时候,另一个女人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急得寝食不安。
偌大的医院里,人们都是急急忙忙地走来走去,有身患重病的老人,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有十月怀胎的妇女,有头上、腿上缠着层层纱布的军人。人啊,不管你曾经多幸福,多健康,或者对生活多么抱怨,只要到了这里,你昔日无比膨胀的心便收敛下来。在生死面前,人是何等的渺小,生命是何等的脆弱。躺到这里,生命都不属于你了。只有经历过病痛,挑战过死亡的人,才能深刻地理解人生,明白生的不易和活的意义。
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生活,刘金花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彻底改变了。在她看来,世上一切都是虚的,都是暂时的,只有活着,只有爱,才是真的,才是永恒的。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个世界是变化无常的,永远都是在矛盾中发展着,任何一件事情都具有两面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刚踏入社会时,刘金花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那种悲伤,带着无奈,也带着不甘。她想不通,为什么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由我们自己做主?我们是不是每天都要提心吊胆防范着灾祸的发生?后来经历多了,渐渐明白,任何事物虽表面看似无常,实则里面都有着一定的规律,只要你做就可能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好的,一种是坏的,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万事万物皆如此,好事坏事都在运动中互相转化。同样,当一个人去做某件事时,结果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成功,一种是失败,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没有谁永远是宠儿,或者说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宠儿,在成功与失败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有些事你刚开始看上去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随着时光流转,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终会有成功的一天,因为成功相对于失败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正因如此,才有一些所谓的奇迹出现。
想到这里,刘金花便坦然地面对这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了。
一天,主治医生缓缓走过来,在张青屏的床边看了看,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叹口气,让护士去把刘金花叫来。刚刚端起碗要吃饭的刘金花一听说大夫叫她,还以为丈夫的病有好转了,忙把碗往地上一丢,飞快地跑了过来,汗水淋漓地站在大夫面前,急切而又激动地问:“大夫,你叫我?”
“嗯,是的。”主治大夫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很严肃地说:“拉回去吧。”
“什么?治好了吗?你看他这样子能拉回去吗?”刘金花不解地问。
主治医师垂着眼皮,一副失望而无奈的样子,两手摊在胸前,摇摇头,说:“你看他这病能治好吗?他的伤已经损害到了大脑,如果在表层就好治,患者脑干损坏严重,即使暂时保命也是个植物人,顶多再活两三年。我们现在的医术和药物也只能这样,已经尽力了,实在抱歉。趁着还有一口气,赶快把你丈夫拉回去和家人见一面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啊——”刘金花一听就这样了,差点哭出来,她怔怔站着,感觉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地说:“你们是咋治的,这么大个医院,连个头上病都治不好,不就是被枪打了一下吗?治了半天,还跟原来一样……”
旁边那位护士也沉着脸,半天不语,等主治医生心情沉重地转身走过,她才轻轻地拍了拍刘金花的胳膊,低声说:“我们医院真的尽心了,该做的手术,该用的药,都用了,像你丈夫这种情况,能治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有多少人到这个时候花了钱连命都保不住了,你丈夫极可能到死都是植物人,住院已没有任何意义,以后维持生命主要靠护理。拉回去慢慢在家调养吧,以后就看他的命了,命大的话还有可能恢复过来,如果运气不好,那就不好说了,就看你们家人的本事了。说不好听点,以后他的命都全在你们手里了。”
刘金花望着没有知觉的丈夫,心里突然疼痛一下,想起他没倒下时的威武模样,顿时泪如雨下。是的,医生已经尽心了,她也尽心了,一个差点被死亡之神夺走的人,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又多活了这么多天,按说她也对得起他了。可是,她仍不满足啊,她想要这个亲爱的人活过来,不说像过去那样活得有多好,哪怕能坐起来好好看她一眼给她小声说句话就行,可是,他依然躺在那里,植物人一样,一点知觉都没有,难道老天真的要让这个曾经踌躇满志的男人就这样永远倒下吗?不,不,不,我不能让他倒下,只要我活着,就要用我的生命去温暖他,哪怕他有一天睁开眼看看我再离开这个世界也行。那个护士不是说了么,他的命就在我们手里,既然在我们手里,我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他,留住他。
她擦干泪,把丈夫带回了家,开始了漫长的“挽留”之路。在家,她除了精心照顾丈夫外,每天还变着法子用他们一起做过的事刺激青屏,帮助其恢复记忆,比如讲述当年他们热恋时的情景,说他最爱听的话。
然而,无论金花怎么做,青屏仍旧是一动不动。
李静波听说张青屏被运回老家后一直没知觉,他媳妇刘金花依然精心地侍候着,为他喂饭漱茶,为他擦屎刮尿,一个女人为男人该做的、不该做的她全都做了,便想趁机给这个女人伤疤上再撒把盐,最好是借刀杀人让她把这个男人慢慢折磨死。
于是,她找来张镇屏的媳妇郭红秀,先问寒问暖随便闲聊,接着用好吃好喝把她招待一番,等到把她吃得打嗝时,李静波笑着拿出两个大洋和一封信放在她面前说:“嫂子,这些东西你拿着,钱是给你的,别嫌少,你放心,事成了还有感谢,这封信呢,你想办法带到你娃他大伯张青屏那里去,最好是能放到他家哪个衣柜里面,而且还要能让人找见,注意保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郭红秀有些为难,自从丈夫离开张青屏的队伍后,兄弟俩关系闹得很生分,好长时间都没来往了,见面都跟仇人一样,尤其是张镇屏犯事被枪毙后,两家更是形同陌路人,即使见了面也都是头一低谁也不说话。现在,这李静波突然让她去孩子大伯家,这如何是好?虽然两家弄得生分,但那都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跟她这当媳妇的又有何关系?何况她来到张家又没胡鼓捣过什么!按理说,丈夫不在了,大伯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作为兄弟媳妇去看看,应该也能说得过去。郭红秀想想丈夫生前和他哥哥张青屏的关系,又抬眼看看桌上的几个银圆,心里犹豫不决,又有些蠢蠢欲动,她也想既把钱得上,又能让哥嫂不会怀疑什么。如果真能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她为这事想得头疼也没想出个好办法,便难为情地给李静波说:“大妹子,你知道,他虽然是我男人的亲哥,可是我们两家都很长时间都没来往了,我突然过去很难堪,那算咋说哩?”
李静波想了想,就教唆她说:“这有啥好说不好说的,你丈夫和张青屏本是一母同胞,亲兄弟啊,你作为兄弟媳妇都这么长时间没去他家了,张青屏又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世上除了亲兄弟、亲妯娌还有谁最亲啊,这张青屏都快死的人了,你去看看有啥不妥?我看,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就算你男人过去对他哥再有隔阂,你这当兄弟媳妇的看在都是张家人的面上,去问候一下难道还不行吗?你嫂子刘金花现在都怀孕几个月了,就算把张青屏撇到一边,看到你嫂子肚里的孩子还是你们张家人的份上,你也应该去看望一下。去吧,不要嫌别扭,把这东西拿上,去外面买点鸡蛋和挂面走一趟吧,只当锻炼锻炼身体,我说的可都是为了你好。”
“好,好,那我去,明儿我就去。”郭红秀一听有理,把嘴一抿,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钱和信封就走。
李静波把她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口,又给她塞一包鸡蛋,说:“明儿你再配点挂面,礼物重点,这样好看。”
“嗯,明白你的意思,不就给他家柜子里塞封信吗?这有啥困难的!我已经想好了,你就等我消息吧。”
第二天,郭红秀就按李静波说的办了。
办完后,就顺路给李静波如实汇报了情况,李静波高兴得双脚直跳,舒心地拍着郭红秀的肩膀:“嫂子,你真行!我李静波这眼可从没看错过人,我早就说过,你们老张家的几个媳妇当中,就数你最能,女人呐就要这样,敢想敢干那才叫本事,我心里特服气你这种人。”
临走,又给郭红秀拿两块大洋和一包鸡蛋,说:“钱,这是感谢你的,我有言在先,你放到身边能宽裕些;这鸡蛋嘛,是我专门给娃们准备的,让他们也多吃点好东西补补脑子,长大了能也像你一样有能耐。”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到年底的时候,刘金花在收拾丈夫的东西时,突然在张青屏的衣柜里看到一封信,她还以为里面装的啥好东西呢,没想到打开后,是一封用一页草纸写成的诗。
平时没见过丈夫有写诗的雅兴呀,这哪来的诗歌?既然他不喜欢诗歌,为何会把这张纸片很金贵地保存到衣柜里?是不是这纸上有啥秘密?
她带着惊喜和疑问,随手把那纸片打开。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刘金花气晕,只见这纸上写的是:
我心随风扬,
一梦白云上。
生当作人杰,
只愿此情长。
爱恨终有时,
张帆入大江。
青山遏流云,
屏语竹菊藏。
妈呀,这是什么意思?细细读完这首诗,她如晴天霹雳,一字一句,像冰块一样狠狠地打在了刘金花原本就脆弱无比的心上。因为她发现,这首诗每一句的开头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我一生只爱张青屏”,这绝不是一首普普通通的小诗,而是一封丈夫的初恋情人写给他的情书啊。
顿时,她如雷轰顶,大脑里一片空白,眼里含着委屈而难言的泪,又下意识地读了一遍,边读边气愤无比地看着墙边那个该死的男人,真想上去打他几个巴掌。可是,就在她读到“屏语竹菊藏”的时候,令她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了——张青屏的嘴角竟然动了一下。
她感觉到好奇怪,不,是神奇。于是,她故意继续大声读起来,每读一句就抬头看看张青屏的表情,慢慢地,她发现这首诗好像充满着巨大的魔力,她每读一句,昏迷中的张青屏嘴角就会微微地动一下,慢慢地,反应越来越明显。天呐,这首诗对这个将死的男人来说,简直就是灵丹妙药。自己耗尽心血做了那么多事情,还比不上人家的一首情诗,原来丈夫最爱的不是自己。
刘金花看到这里,内心像是被人撕裂了一样疼,躲在房间泪流满面。
“青山遏流云,屏语竹菊藏……”哭了一阵,刘金花又接着念了起来,这时张青屏竟然嘴角一咧笑了笑。
“刚才哥哥笑了!”正好从学校来看望哥嫂的张台屏看到这一幕,又惊又喜,边大声高呼,边走到金花跟前追问:“嫂子,你咋想出这个办法的?”
“这封信是其她女人写给青屏的情书,你哥哥一直藏在衣柜里。”金花哭诉道。
“这个混蛋,让我撕了它。”台屏明白真相后,一边大骂一边伸手夺嫂嫂金花手中的那封信。
“台屏,千万别撕,这不是情书,这是药啊,它可以救青屏。”金花的话也让弟弟张台屏泪流满面。
他望着身怀重孕的嫂嫂,怕她动了胎气,就安慰几句回学校了。
为了照顾哥嫂的生活,他和女朋友隔三岔五来这里看看,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刘金花强忍着内心的剧痛,照样每天读“情敌”的诗来唤醒丈夫。
“我心随风扬,一梦白云上……”
每天夜里,刘金花就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文字为丈夫治病。
看到丈夫有反应,刘金花挺着大肚子既高兴又心痛。这个重情重义的女人啊,为丈夫的病情好转而高兴,也为丈夫这么在乎别的女人而心痛。不管怎样,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了这个男人她当初不顾一切地嫁给他,风风雨雨,并肩作战,曾为他高兴而高兴,也为他忧伤而忧伤啊,没想到,现在这个受伤的男人却把这世间最深的伤痛留给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有多难受,也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到底为什么。这就是爱吗?这就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爱么?一个声音说,是的,痴情的人儿,这就是爱,这就是有笑有泪,让人忘却生死的爱啊。
刘金花抚摸着张青屏的头,像一位深情的母亲用最真挚、最无私的爱呵护着受伤的孩子,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还有夜空里那一闪一闪的星星,嘴边全是知足的笑。
就这样,天天伴着爱的眼泪和期待,她用“情诗疗法”在“挽留”这个男人的生命。直到有一天深夜,她读着读着,突然被一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张青屏明亮的眼里流出羞愧的泪花……
他醒了,我的男人醒了,张青屏再也不是植物人了!
张青屏像个从梦中苏醒的孩子,大睁着一双新奇而惊喜的眼睛,徐徐环视着眼前的一切,脑海里忽闪着三团隐隐约约的火焰,一只飞蛾在周围飞来飞去,那火焰慢慢幻化成三朵娇艳而芳香的玫瑰:一朵红的,热烈而浪漫;一朵蓝的,神秘而娇贵;一朵白的,纯真而善良。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蓝的的成了“笑语盈盈暗香去”,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他不知道,这三朵玫瑰虽美丽好看,可做一个真正的护花使者有多难!那绝不是能用金钱、权力和地位就能征服到的!只有靠真心,靠缘分,靠持久的呵护和付出才能得到呵!否则,所谓的爱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不知道,那些娇艳而神秘的花儿一旦沾染人间烟火便会很容易枯萎,尤其那曾令他多少次神魂颠倒的三朵玫瑰,虽然他都阴差阳错地占有了,但红的却成彼此心口上一颗朱砂痣,蓝的成了眼角的一滴泪,白的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他更不知道,当初那个在他心目中成熟多情的红玫瑰赵竹菊也罢,靓丽可爱的蓝玫瑰石梅兰也好,因为他们之间建立的并不是真爱,所以到最后全都昙花一现,成了过眼云烟。唯有与他一直同甘共苦、心心相印的白玫瑰刘金花,才是他生命的唯一。这就是爱情啊,一对有情人永远质朴、简单而难能可贵的爱情!
看到丈夫渐渐恢复了神志,刘金花紧紧地抱着张青屏的肩头,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使劲摇着,一边幸福地大叫着,彼此泪眼相望竟无语凝噎。正当刘金花抱着丈夫喜悦不已时,突然觉得身上不对劲儿,一种前所未有的隐痛从下身慢慢袭来,肚子开始有点下坠,接着头上开始渗出微微细汗。一种女人特有的预感是她清醒地意识到,可能马上要分娩了,于是忙大声地叫台屏,正往这边走来的张台屏听到嫂子的叫声,知道肯定有什么急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进来,到屋子一看,哎呀大叫一声,说:“怕是快要生了,嫂子你不要紧张,我马上去叫隔壁的孙大娘。”
张台屏忙把嫂子扶到床上,然后飞快地去找邻居会接生的孙大娘。
等孙大娘紧跑慢跑来到门口,房间里就传来哇哇的婴儿啼哭声。
编辑:张优 校审:贾红英 责任编辑:张中科 监审:黄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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