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拳击手尹朝阳

精神拳击手尹朝阳

行 者

　　尹朝阳是一个不断转换方向、寻找对手的艺术家。每转换一个方向，每找到一个对手，他都用新的视角、新的玩法、新的动作，玩出一些新鲜诡异的花样，亮相于舞台（展厅）。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对手是他自己。他用自己的左拳击打自己的右拳，用自己的右拳击打自己的左拳，左右互击，以便打出新的观念、新的形状、新的激情和自由。比如他的青春残酷系列、青春远去系列、神话系列、王系列、失乐园系列、乌托邦系列、广场系列、嵩山系列、凡高系列等，无不如此。

　　由此我们可以说，尹朝阳是一个开创性艺术家。他在创造。他在对抗流行和成规，对抗自我。他用他的新创开辟出一个新的方向，完成之后转而开辟另外一个方向。他是多变的狐狸而非专注的刺猬。

　　可以笼统地把尹朝阳分作两部分：前期和后期。或者叫时代和形式、思想与趣味。其前期创作与时代精神有强相关性，同时向思想史和艺术史负责，其后期创作与时代精神似乎是弱相关的，若即若离，躲进小楼成一统，主要向艺术史负责——这种说法当然未必科学。

　　尹氏前期那些形态各异的写实性肖像，其苦闷的不安的骚动的灵魂被揭示出来，颇有精神深度和感染力。这些时代之作使尹朝阳赫然成为中国20世纪70年代画家的代表性人物。

　　同样是风景，尹朝阳前期画的广场系列，就有着丰富的人文内涵，到后期画嵩山、画凡高等等，似乎由直面时代后退一步，把玩起形式和趣味来。

　　山石这东西是纯自然的，少有人文痕迹，不易容纳画家的摩登之思。因此中国的山水多有点景人物，以表达庄禅的退隐避世思想。这就容易千人一面。宋元大家如范宽《溪山行旅图》之类的优秀之作，以画面的博大、崇高晋升为此类画作的巅峰。尹朝阳继承了这些东西，也继承了西方塞尚、凡高、高更等人的风景精神，但尹朝阳独出机杼，图式上与中西这些风景大家截然不同——他的嵩山各式各样，但多有“半山”“一角”的味道。与传统山水比较起来，尹朝阳的风景是让人观赏而不是居住或游玩的。如果说中国传统山水是道家的，尹朝阳这些风景勉强可以说是儒家的。或可说是尼采式的，一种生命力的象征。这些山石成为尹朝阳主观主义的象征之物，有某种人格化色彩。如《空山夕照》，现实世界并没有这种纯粹的东西，夕阳是在想象中把整座山峰染成纯然火焰般的红，我相信这是尹朝阳内心里的一种欲望，一种创造性的或者信仰性的追求所外溢，而画出一个虚拟的客体，它明亮、坚硬，有能量有个性，而且美。他把自我投射在那些奇异的山石之中，以不同的图式和色调，组织成一场场色彩和造型的大合唱。画家的刚硬不阿藐视群伦的心性被映射出来，但这种刚直和高傲又是温暖的，可以接受和交流的，有启迪的。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尹朝阳的《写生图11》《写生图8》《秋景》《雪景》这一类更加狂放的风景小品。尹朝阳的风景与德国新表现主义画家安塞姆·基弗那种破败的风景不是一个套路，与贝恩德·齐默尔明亮、旷远一些的风景不能说没有近似之处，但差异较大。后者似乎更人文一些，更主观一些，更结构主义一些，但不会有中国山水赋予的那么一丝亲切感。

　　尹朝阳画凡高更让人感到意外。可以理解为他是在向这位伟大的艺术家致敬。但他的凡高又不是原本的凡高，是尹氏的凡高，是不似之似。这是一组二重唱，凡高用高亢激越火焰般的强烈调子唱罢，尹朝阳又用新的调门重复一遍。这是创造之上的创造，极端之上的极端。凡高把自己活成了一团火，是离太阳更近的人物，尹朝阳因笔下的凡高大概离太阳也近了一些。比如《受伤的凡高》《极端者》《悲伤》《黄色头颅》等，简捷而杂乱的色块堆砌出来一个图像，粗疏，混乱，反常，没有规律，有些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意思。凡高的脸仍是一张正常的脸，没有大的变形，但组成这张脸的质料却没有一点秩序，色彩的面积也似乎没有比例上的调适，任凭它突兀、错乱，简直毫无章法，儿童涂鸦也不会这样没有来由。当然，秩序是存在的，但这秩序只是一个框架，是作为油画的秩序，作为人的形象的秩序。我愿意称尹氏此法为乱石筑垒法，率性而为，却自然天成。这一幅幅十分粗犷的东西，把凡高的不同侧面：忧郁、热情、执着、痛苦、绝望、癫狂、顽固、自信表达出来，把复杂的具有献身精神的圣徒般的灵魂整体上托举出来。凡高的悲痛是灵魂性的（《悲伤》），他的高傲也出自灵魂（《黄色头颅－凡高》）。《绿光》中那张俊美而忧伤的脸令我想到基督。这幅画也许多少受到欧洲表现主义画家如埃米尔·诺尔德、乔治·卢奥等人的影响吧，诺尔德画过《先知》，卢奥也画过长鼻梁的基督。

　　尹朝阳喜欢的英国画家培根，惯画那些扭曲变形的脸，以表达人性、时代和环境加诸于人的创伤。培根的脸虽然丑陋不堪，但他用他秩序化的构图和平滑的笔触赋予它一种美，一种观者容易接受的庸俗的美。尹朝阳不这样，他的笔触张牙舞爪，没有任何屈从与谄媚，我行我素。培根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文雅的，而尹朝阳则显得狂野。就笔触和色块来说，尹朝阳比欧洲那些表现主义画家走得更远。

　　凡高的眼睛也被尹朝阳画得十分粗疏，但竟然是活的，有神的，而且是有精神深度的。《悲伤》中的凡高那么伤心，似乎是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或者信仰上遇到了危机，要不不会有这种发自灵魂的悲痛。而这种悲痛，主要是由那双眼睛带给我们的。《黄色头颅－凡高》中睥睨一切的高傲也是由那双眼睛带给我们的。因此可以说，尹朝阳已进入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极致自由境界了。

　　当然，这种乱石筑垒法并非在凡高系列中横空出世，他在前期的《灵与肉》等作品中已有所尝试。这些肖像画与他前期的现实主义画作的联系，在于他们都是精神性的。

　　尹朝阳是不断给人以期待的艺术家，不知道他的下一个方向在哪里，会展示给我们哪些新的玩法。

　　（行者，本名王遂河，河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届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