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梦影
作者:  殷德杰

白河梦影

世界上,大凡一座好的城市,必有一脉好山来依托和装点,必有一条好水来滋润和修饰。因此,当前几年白河几近干涸,变成杂草丛生的一片荒滩时,南阳城便也荒芜了、干了、脏了、蔫了,枯燥无味,失去了灵气。

    白河是南阳的血脉,是南阳的魂魄。

    白河古称淯水。淯字很有意思,在水边孕育。全中国所有的河流,我觉得,淯水是最美的名字,有哲意,有真谛。淯水孕育了南阳,孕育了南阳这块土地上亿万斯年的生命。其实,淯水是一个很小的水系,从伏牛山的发源地到汉江入口,总长不过320公里。它出伏牛山后正南奔流,到南阳盆地向西拐了个慢弯,形成一个宽厚的怀抱,南阳城便躺在这怀抱里。

白河入汉水,汉水入长江,长江入东海。昔时,云、贵、川、康、鄂、湘、沪、穗等地的北运货物均由长江走汉水,经白河抵南阳,然后由南阳起旱,运往北方和西北各地。因此,古时南阳是一个很繁华的水陆码头,是南北货物的主要集散地。70岁以上的“老南阳”都记得旧时白河繁忙的景象,帆樯林立,来往船只比现在公路上的汽车还多。那时的河水就在城墙脚下,浪花就在城门洞里涌溅。小东关的永庆门是大码头,从武汉来的船只都到这里靠岸。船老大关心的是码头而不是城市,一路走一路问着:“永庆门快到了吧?”“快啦快啦!撑不了几篙啦!”远远地一望见永庆门,就一声欢呼。“白河真人居,万商罗廛阛(李白:《南都行》)。”永庆门一带到处是货栈、旅馆、饭店、妓院。最著名的万兴东大药房,是南阳最大的经营药材的商号,商号的大门在小东关街,一进几的院子,后门就开在白河边,货物不出门即可装船。这一带庙宇也非常多,三皇庙、甘露禅林、灶王庙、马王庙、城隍庙、清真寺等,其中妈祖庙(南阳人叫天妃庙)和水大王庙为船民所建,规模都很宏伟。因这里是南下荆襄的水路门户,京城南下的官员都要从这里经过,所以永庆门北边这条街就叫驿道街,街上建有驿馆,专门接待过路官员。林则徐曾经三过南阳。第一次是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赴云南正考官任,五月三十日“至南阳府离城八里之溧河店宿。此地行馆本在城内,近因夏间河水常发,往来非易,故馆此,明日即由此前进,不经府城矣(林则徐:《滇轺纪程》)”。第二次是清代道光年间(1830年)赴江苏巡抚任,八月四日抵南阳,做《扳倒井》长诗:“南阳真人麟凤姿,天弋奋起天所资。……翳余诣宛抚遗迹,请以辩口恢张之。”据说第三次是在10年之后的1840年到广州禁烟,这次仍走他熟悉的老路,半陆半水,经驿道街,过刘李桥,抵永庆门,在永庆门弃马乘船南下。当然,历史上最让白河露脸的还是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光武帝刘秀在城南白河滩里誓师起义的事,千古淯水不让江、汉、黄、淮,终于也孕育出一代帝国王朝。可惜滔滔逝水把遗迹都冲进大海里去了。

这里要说说琉璃桥,因为它是南阳现存不多的古迹,南阳人都记挂它。这是一座古驿桥,建在南阳护城河泄洪的河道上,桥的西边200米处就是泄洪闸,称老闸口;桥的东边是温凉河与白河的交汇处,白河水与城河水在这里潋滟相拥,荡漾成一处港湾。桥北头有古驿馆。驿馆往北,河街——奎文街——魏公桥——桑园路——接官亭。从京城南下的官员们到接官亭被地方官接着,迎到驿馆住下,第二天弃马,过桥,出关,百步外就是永庆门码头,登船,顺水可达两湖,两广,云贵。

出关,这里说的关,就是琉璃桥南头的琉璃阁。驿道的关紧处,都建有关,比如山海关、居庸关;南阳北有鲁阳关,东有昆阳关,西有武胜关。而琉璃阁就是设在此处的小关口。关下的跨路大门洞里有巨门,紧急时候,巨门下栓,叫做闭关。琉璃桥屋顶翘角飞檐,用黄色琉璃瓦建成,所以叫琉璃阁;阁下一桥,就随了阁姓,叫琉璃桥。有人写作刘李桥,并编了一个故事,说是刘李两

 

上世纪50年代的琉璃阁和琉璃桥

 

家修的桥,实为附会和杜撰。现在有人把琉璃阁说成是奎章阁。奎章阁,也叫奎文阁、奎楼,魁星阁,与文昌阁、孔庙一样,都是古时候一个城市的标配建筑,关乎一方文脉,很郑重、很神圣的。南阳奎章阁应在现仲景路附近,因为仲景路古时就叫奎楼街。它不可能跨驿道而建,让千人骑万人踏,戏辱斯文。奎章阁里像文昌阁、孔庙一样,里边都要敬祀文昌帝君、至圣先师孔子的,可是,旧时的琉璃阁上,没有墙壁,只是几根柱子擎着一个屋顶,不可能有神像。那么,南阳的奎章阁在哪儿呢?查《光绪南阳县志》,上有南阳城图,标注明白,即在城东南角,南城门东,南城墙与东城墙交汇处,胡叶坑的南边,在城内,而不是在城外,东距城外的琉璃阁300百来米,标注的名字叫“奎章楼”。

另从旧时民间的旱船歌可得到旁证。旱船歌唱道:

 

旱船哟一冲啊过九州啊,

一路啊歌来呀一路舞啊。

天下呀君子呀听我唱啊,

听我来唱唱南阳府啊——

……

东北城那个长春街,

长春街紧靠金銮殿(指解放路北头龙亭)。

西南城有个鸭子坑,

鸭子坑紧靠着九曲白河湾。

东南城有个胡叶坑,

胡叶坑紧靠着魁首点状元(指奎章楼,魁与奎通)。

……

 

 

奎章楼(阁)不知毁于何时,它像一件文物丢失了。但南阳人都恍惚记得它,寻找它,终于有个老眼昏花的人指着南阳城外的琉璃阁说,在这儿呢,这就是奎章阁!于是白河水就“哗”一声笑了,笑个仰八叉,向南退了500米,洁白的沙滩也笑丢了。

说到白河的沙滩,那是我走遍大半个中国所见到的最美丽的沙滩。白河淌过伏牛山南麓的浅山区,这里到处是白色水成岩,石质松脆,群众称为麻骨石,石面极容易风化,形成一层沙粒,雨水一冲,沙粒都流进了白河。因此,白河的沙滩纯净洁白,沙量富厚,经过千百年的冲积,整条白河河床就像用银子铺就。我曾经站在紫山的烽火台上遥望白河,曲曲弯弯,像蓝天上飘下一袭哈达,像银河跌落尘寰。这就是淯水为什么又称白河的原因。

白河的水经过一路银沙的沉淀过滤,也就澈如一河甘露。南阳人小时候都十分向往白河。因为大人们都说,在白河里洗洗脸,脸就会变的特别地白。我1958年秋天才见到了白河。那时我正上高小,上级让停课去白河里淘铁砂。白河的沙里含有少量微小的铁粒,年深日久,沉积起来,形成二三指厚的铁沙层,将沙挖开后,像花卷馍一样。我们每人一张柳条簸箕,把铁沙撮到簸箕里,放水里一边搅一边冲。由于沙轻铁重,沙都被冲走了,留下了铁粒。一个人一天能淘十来斤,然后抬到50多里远的公社小高炉里炼钢铁。那时已是秋末冬初,十来岁的孩子,手和脚都在水里泡烂了,夜里躺在被窝里直哭。到年底回校上学,学校前边的沟里扔了许多石磙大的铁砂疙瘩,连同砸烂的小高炉一起垫地用了。

但我对白河的记忆仍然是美好的,它的水太清澈了,它的沙滩太洁白了。特别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帆船。那天站在水里,正撅着屁股淘铁沙,一抬头,一片洁白的帆就挂在了河心里。一个穿红布衫的少女从帆影里走到船边,面对着河岸解她的裤腰带,然后转过身去,两手将裤子往下一捋,身子往下一蹲,一轮丰满的圆月就挂在了船舷上。满河淘铁沙的人都“哇”的一声叫起来。红衣少女解完手之后站起来,重新扭身面对河岸,一边系裤带,一边望着岸边的人“格格”地笑,笑这些旱鸭子少见多怪,一下子把满河的“嘘”声都笑哑了。

那时的白河上没有桥。有三个渡口,南关渡口,在今淯阳桥处;校场渡口,在今白河大桥处;盆窑渡口,在今南阳大桥南边。1958年我淘铁砂就在校场渡口旁边。渡口处停一只两间房大的木船,可装两辆小嘎斯。过一趟河,自行车交4分钱,人交5分钱。我常常望着对岸苍茫的树,苍茫的村庄,苍茫的神秘,很想去对岸看一看。可是我没钱,一分钱也没有,所以我始终没去过对岸。1965年,我在南阳一高中上学。62号,我们全班同学在校阅览室门前照毕业合影照。请的是工农相室的摄影师。摄影师支好了三脚架,用红布蒙着头,趴在相机上对焦。突然传达室的老王送报纸来了。班主任接过报纸叫起来:“看!白河大桥通车了!上《人民日报了》!”我们也都骚动起来。摄影师喊:“别动,别动!”咔吧一声按了快门。三天以后,摄影师哭丧着脸来了,说上次照相镜头盖忘记打开了。班主任很生气,说你干啥吃的?摄影师说,那天都怨白河大桥通车了,一高兴就手忙脚乱了。

这座白河大桥就建在校场渡口处。

于是,7年后,我又来到白河,踏上了白河大桥,走到了河对岸,在心里混沌了7年的神秘,便一下子像一团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了。然后,我回到河北岸,下到当年淘铁砂的白河滩里。那时,我已是高中生了,胸中装了点儿诗人的情愫,想去梦中的白河抒情。但白河已经彻底地变了,河上游修了鸭河水库,水被拦断;河两岸的树木砍下来炼钢铁了,失去了绿色的环护。洁白的沙滩已被淤泥覆盖,长满荒草;河水翻着泡沫,缩成一条线,一步就可跨过。这已经不是白河了,银子铺就的白河已经消失了,世界上已经没有白河了,今后的南阳人将在没有白河的南阳生活……

我望望桥,又望望桥下的河,欣然若得,又怅然若失……

现在,南阳人在白河的老河道里修了四条橡胶坝,把水聚起来,形成十几里长的人工湖,很美。南阳城又重新鲜润活泼起来了。但我仍刻骨铭心地怀念自然流淌、飘着帆影、银白银白的老白河——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梦,永不消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