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春风书

与春风书

樊德林

　　你是四季的开端，生命的起点，以及尘世间所有的预言。

　　你又一次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而我却已不是从前的少年。你端坐在我面前，我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你的脸。

　　我问你：世间的甜，为何如此短暂？

　　许多年前那个春天，你曾经陪着父亲，去遥远的黄河边，千里迢迢地娶回了母亲。那时候，一贫如洗的父亲，只有几间简陋的草房，和曾祖父、祖父相依为命。是你的心灵手巧，让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重新有了温暖。

　　你剪出了几只俊俏的小燕子，让它们在草房的梁间筑巢，每天双宿双飞，亲亲热热地呢喃低语。你用一支朱红，点染出院中一树灼灼的桃花，每朵粉嫩的桃花，都咧着幸福的小嘴巴。你用甜丝丝的槐花蒸菜，让幸福在三月的阳光中绽放。你把最美最动人的红，都给了母亲。她那美丽的麻花辫子上面，顶着一块红艳艳的盖头。身上的红嫁衣，比天边的晚霞更为动人。你替父亲掀起母亲的红盖头时，母亲脸上的绯红，醉了父亲的眼睛。

　　你是父亲母亲这场简朴婚礼的见证人，这个家和你有了隐秘的联系。每年你从远方打马归来时，都要去看看他们。他们在春天辛勤地耕耘，汗水浇灌着脚下的土地。又一年草长莺飞时，他们把草房翻新成了三间青砖瓦房，盖起了陪房，拉起了院子，垒起了门楼。他们告别了家徒四壁，满院盛满春光。

　　他们有了孩子，你很欣慰。大儿忠厚，二儿活泼，三女单纯。他们也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土生土长，吹过该吹的风，淋过该淋的雨，走过该走的路。孩子们成长的每一步，都写满了父亲母亲的艰辛。每一年春天，父亲的腰会比镰刀弯一点，母亲的发会比雪花白一点。他们像两棵树，为孩子们撑起一方绿荫，自己却在风吹雨打中，渐渐枯萎。生活的磨难，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父亲病了，让人束手无策、肝肠寸断的病。母亲病了，让人无可奈何、心如刀绞的病。有了病的春天，比冬天还要寒冷。你说过，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谁都无法抗拒。我一直相信，这是命运。从古至今，命运始终是一个难解的谜。我知道，你也无能为力。

　　我问你：世间的苦，为何绵延不绝？

　　十年前，你陪着母亲，送走了父亲。父亲的前半生为了家和孩子奔波忙碌，后半生一直与疾病抗争。但终究力量过于悬殊，他彻底地败下阵来。那个春天，你探望父亲时，他已卧床不起，气息奄奄。疼痛和无边的寒冷撕裂着他孱弱的躯体。外面阳光正好，花已绽放。但他已不能说话，不能思想，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两行浊泪。父亲头顶微弱的烛光，在你面前摇曳不定。母亲和孩子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一刻，你无言以对，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你深知，这就是宿命，这也是人生。最后你起身告辞时，只给父亲留下了两个字：绝望。

　　又一年春暖花开，你寻访父亲时，他早已长眠于地下。你低头沉默不语。你替母亲和孩子们拭干脸上泪水，并把他们的呜咽声，捎给了父亲。你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你用松涛声诵经超度，寄托哀思。你见惯了世间太多的生离死别，内心早已坦然。父亲去世时才五十多岁，他和母亲执子之手，尚未携老。你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怅然和遗憾。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每年你来的时候，从来不会忘记去看一看父亲。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隔着永恒。无数的生者，无数的亡者，你都记得他们。你记得每个人的生日，记得每个人的祭日。你记得那么深，那么远。你带来的花朵，每年都会被孩子们小心地收藏，安放在父亲长眠的地方。那里温暖向阳，有无尽的怀念正在蓬勃地生长。

　　从前每年春天，我都会问你两个问题。你总是微微一笑，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你似乎没有回答我，又似乎早已回答过。

　　今年春天，我不会再问这两个问题了。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只有经历过，才会有答案。而且答案并不唯一。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过去的，不管对错，皆不可回头。未来的，无论好坏，都要去面对。生活，一直在路上，人生，一直在路上。

　　你，一直也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