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岭

冬日的山岭

张天一

　　我从远方赶来，正向冬日的山岭走去。一条路和一条河，竞相为我指引前进的方向。

　　繁华的街市抛在脑后，玲珑的村庄像一个个久违的朋友，闪现，然后擦肩而过。我总是这样，在平静的日子里恍惚入梦，越是眼前的事，越是遗失记忆；越是遥远的往事，却越记得清楚。耳畔传来了海鸥的鸣叫，浪花陪伴着航船离岸。忽而蒲公英飘过山谷，小路上散落着淡红色的玉兰。那些仿佛都是真实的存在，而我正生活在不经意的幻境里。

　　沿路而去，冬日的阳光正好。天空蔚蓝，白云丝丝缕缕，像极了羽翼飞舞。弯弯曲曲的道路两旁，是一片片辛夷林。冬日的辛夷树虽然漫山遍野，却显得有些单薄，空空的枝头轻轻摆动，盼望着来年三月的盛放。

　　陪伴我去的，还有一条河。初冬的河水未凝，却也听不到潺潺水声，河床上满是巨石和倒伏的树干，散乱而荒凉。这里依然残留着入秋那场洪水的印迹，断裂的桥涵孤独地潜藏在沙砾深处，垮塌的河堤裸露着斑驳的轮廓。不过我还能顺利地向前驶去，凹陷的道路已经填平，土黄色的连接处，像是受伤的胳膊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在阳光下缓缓愈合着伤口。变幻莫测的季节已去，始料未及的灾难已去，勇敢穿越风雨的，有头顶的阳光，有脚下的大地，还有热恋这片天地的故乡人。

　　山路几弯，河流渐隐。我来到了家乡的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叫建坪的小村庄。村庄和村庄旁边那座大山，没有丝毫名气。我所见到的乡亲父老，淳朴得像一只只正在犁地的黄牛。冬日下的村庄与往常一样静谧，只是村中有一条宽阔的道路穿过，两侧排列着整齐的房屋，和想象中传统的村落不太一样。文化广场飘扬的旗帜、处处醒目的标语和校园里传来的阵阵童声，让小小的村庄焕发着新时代的气息。

　　每来到村庄，我总是感到熟悉又陌生。不禁追忆，我自己的村庄在哪里。依稀记得小时候，我的村庄就在岸边，北面是一座小小的山岭，南面是一条宽阔的大河。记忆中的阳光明媚和湖光山色，就是童年的缤纷色彩。后来听说，我父辈的村庄其实还在南面，在一座水库的下面。那时的水库还是一条河流，父辈的村庄也在岸边。那一年，在时代的召唤下，父辈们毅然收拾起所有的家什，离村庄而去，随后一座大坝筑起，河流汇集，村庄淹没在水底。所以我明白了父辈们总带我来到河边，不只看看清澈的河水，还有更遥远的牵绊。可我在我的村庄待的时间也不久，只记得某一天，一家人带着行李坐上了颠簸的小货车，向深山驶去，来到一座巨大的工厂里面。红砖红瓦的楼房，钢铁栏杆的桥梁，笔直纵横的道路，都让我感到极度陌生，只有墙壁上那些“备荒备战为人民”的标语，似懂非懂，却也记忆犹新。再后来我离开了大山，奔走在远方，去过高楼林立的都市，也看过辽阔无垠的大海，一开始偶尔回到工厂、回到村庄看看，可三十年过去，祖辈们走了，父辈们走了，村庄的亲戚也越来越少。河流、村庄、山岭，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不复往日的模样。

　　眼前的村庄，虽然没有大河陪伴，但环绕的群山，有些似曾相识。村庄旁边的山叫演艺山，名字有些文艺，身躯却有些高耸，仿佛要遮天蔽日，在连绵起伏的山脉里格外突出。爬上山顶，村庄就变得小巧，像是一个个冰糖葫芦，被一条道路串了起来。大山和村庄，一直不言不语，潜藏的故事，不轻易向人诉说。

　　可无论如何，在北部山区，在一座高高的山顶，目所能及的地方，皆是壮丽的风景。向南看，村庄似星罗棋布，向北看，峰峦如巨浪冲天。一刹那大风骤起，漫卷流云，以万钧之势撞击着悬崖绝壁，仿佛让我融化在刺眼的阳光里。身处高山之巅，俯视山河万里，心胸感觉扩张到了极致，又仿佛沉潜着无穷的力量。难怪19世纪中叶的捻军，能够扎根在群山游击数年，起义之火炙烤着封建王朝的根基。高高的演艺山，像是一座历史的丰碑，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记录着辉煌或壮烈的一瞬。

　　其实何止是演艺山，在这片土地上，有许多记忆能让人惊异一时甚至景仰一世。不远处的杏花山和小空山，依稀闪现着猿人祖先伟岸的身影，洞穴里那些散落的旧石器残片，是祖辈坚强与智慧的铭记。那些沿着山脉断续的楚长城和关寨上，交织着多少悲壮的厮杀和血泪。千年以来，无数英雄壮士曾在这里前仆后继，直至曹店支部、洪崖支部的革命者们浴血奋战，用信仰吹响了解放的号角，让这片古老的大地最终获得新生。

　　在演艺山上，我还能望见远方的那座水库。我知道，我父辈的村庄在那里，我的村庄也在那里。如今，我父辈的村庄在水底，我的村庄掩埋着父辈。可我相信他们都很安详，因为那里有他们无悔的记忆，有我可以传承的血脉，有正在续写着的未了的希冀。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群山似乎不曾有所改变，一条条公路、铁路已穿山而过伸向四面八方。村内车水马龙，村外鸟语花香，好消息不断从乡亲们的手机里传来，在山间久久回响……

　　冬日的山岭，冬日的村庄，远在北方，近在脚下。这片美丽的家园，所有的山岭和村庄都一样朴实，一样纯真。寒冷的季节虽至，他们又开始向新的梦想起程。梦想在哪里？他们最清楚——

　　梦想在终将归来的和风春暖，梦想在一眼万亩的辛夷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