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日记里的冯友兰

许渊冲日记里的冯友兰

许进安

　　许渊冲1921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938年考入国立西南联大外文系，大一英语课和杨振宁是同班同学。20岁时任陈纳德“飞虎队”翻译。后来他把中国的《论语》《诗经》《楚辞》《西厢记》唐诗宋词等翻译成英文、法文，还将西方名著《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译成中文。被学界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

　　许渊冲《西南联大求学日记》内容详实丰富，真实记录了一个联大学生上课考试、读书思考、跑警报、从军抗战、交友恋爱等生活点滴，以及与冯友兰、朱自清、闻一多、钱锺书、吴宓、杨振宁等师长同窗的交往。许渊冲说过，联大课外听讲，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是冯友兰先生。

　　冯友兰的演讲很有名

　　西南联大各种公开的演讲很盛行，许渊冲第一次听演讲，就是冯友兰先生讲《中国哲学的发展》。许渊冲在1939年7月13日的日记里写道：“听冯先生讲中国哲学的发展，他说小孩被石头绊倒会发怒，大人却不会，因为小孩是用感情，大人是用理智。中国道家的哲学就是“以理化情”。如死是最动情的，但知道有生必有死的道理，就不会动情了。话虽如此，实行起来很难。我们只能做到有情而不为情所累。如某甲打某乙，我们愤愤不平，事后也就算了；如果打的是我，事后还是会愤愤不平的，这就是为情所累。只有无私，才能有情而不为情所累”。

　　许渊冲个性张扬、好胜，爱争论、好与人比试高下，常为自己做不到“以理化情”而苦恼，但各门功课成绩优秀。

　　数年前，为了拍冯友兰先生纪录片，笔者曾采访过七位西南联大学生，其中就有杨振宁和许渊冲。那天许先生翻看珍藏多年的日记本，半个世纪前的记忆鲜活重现。

　　第二次听演讲是8月2日，日记写道：听冯先生讲“中和之道”。一个人能吃三碗饭，只吃一碗半，大家就以为他是“中”。其实应该吃三碗才算“中”，四碗太多，两碗又太少。“和”与“同”的区别是“同”中无“异”，“和”中有“异”。这“恰好的份量”就是“中”；使每件事物成为恰好的份量就是“和”。冯先生举例子说老师尽量教好，学生尽量学好，政治家们尽量把国家治理好，军队抵抗外来的侵略，这样每个人把个人本分做好，就叫“中和之道”。

　　冯友兰能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读许渊冲日记有一个感受就是他读书多，博览中外名著。大一就读完了鲁迅、巴金、林语堂、茅盾、沈从文、朱自清、朱光潜、萧乾，以及高尔基、法捷耶夫、果戈里、莱蒙托夫、普希金、屠格涅夫、巴尔扎克、莫泊桑、司汤达、歌德、莎士比亚等中外作家的作品。

　　他在大一下学期总结道：“首先，我认为最大的收获是人生观的树立。从大一英文的课文中，我学到了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从冯友兰先生的演讲中，学到了东方以理化情及中和之道。其次是这一学年打下了中外文学基础”。

　　在1940年7月25日日记写道：“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晚上听冯友兰先生讲《青年对哲学的修养》，冯先生说：“青年对哲学要修养，中年和老年是修养够了，还是不够修养的资格？其实修养是不分年纪的，正如学数学不分年纪一样。冯先生讲形式逻辑，说逻辑是语经，是思想的规律。如果人人都懂形式逻辑，天下的争论可减少一半。如古语说“知易行难”，孙中山先生说“行易知难”，其实前者是指道德方面，后者是指技术方面，两者并不冲突，这就是懂得逻辑的修养。冯先生简单明白地说出了人人应该知道，而其实又未必知道得很清楚的道理。”

　　9月14日的日记写道：“晚饭后又去南院听冯友兰先生讲《文学的欧化和现代化》。他讲到“共”和“殊”的区别，“殊”是个体，如张三、李四、美国等。“共”如人、胖子、民主国等。我们学西方要学“共”，不学“殊”。现代化是“共”，欧化是“殊”。比如吃自助餐是现代化，用刀叉则是欧化。讲得简明扼要”。

　　联大的师生都知道，金岳霖先生的长处是能把简单的事情讲复杂，而冯友兰先生能把复杂的事情讲简单。冯先生“化繁就简”的水平在联大无人能比。

　　杨振宁听过冯友兰演讲

　　许渊冲日记还记载：“1940年9月，冯友兰先生《贞元六书》中的《新事训》出版了，在联大同学中广为传颂，影响很大。书中说到：人的精神境界分为四个层次，由低到高分别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许渊冲和同学们结合自己的理解，讨论什么是四个境界。有的把爱情分为四个境界，有人把《庄子》中的人物故事也划分为四个境界，而许渊冲把《红楼梦》中的人物，归结为四个境界”。

　　2017年，董卿的《朗读者》栏目邀请许渊冲做了一期节目，董卿是这样介绍的：“因为他，我们遇见了包法利夫人，遇见了于连，遇见了李尔王；也因为他，西方世界遇见了李白、杜甫，遇见了崔莺莺、杜丽娘”。正是这期节目使更多人知道了许渊冲。

　　杨振宁说他也慕名听过冯友兰先生几次演讲，冯先生说话有点儿口吃，但这个缺点倒成了一个优点，因为学生们等着听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一说出来，印象就比较深刻。所以联大学生都爱听冯友兰先生演讲。

　　翻译方法启发于哲学

　　1942年元月，正上大三的许渊冲应征入伍，短期培训后和联大三十多位同学分配到美国志愿空军，也就是陈纳德的“飞虎队”做翻译。许渊冲在机要秘书室工作，每天的工作是把昆明行营的军事情报译成英文，送给陈纳德大队长。

　　在“飞虎队”做翻译期间，联大如果有学术报告，还可以回去听。就在这一时期，许渊冲听了一次后来影响他翻译风格走向的演讲，这就是冯友兰先生讲《哲学与诗》。

　　日记记载：冯先生说“宇宙间的事物，有些是可以感觉的，有些是不能感觉而只能思议的。诗就写可以感觉的东西，但却在里面显示出不可感觉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诗的含蕴越多越好。满纸美呀，读来不美，这是下乘；写美也使人觉得美，那是中乘；不用美字却使人感到美才是上乘”。

　　许渊冲把这些话琢磨了几十年，联系到翻译上，悟出“形似是下乘，意似是中乘，神似是上乘”。因此许渊冲一直反对直译、推崇意译。创造出”音美、形美、意美“翻译法。他翻译的《诗经》《唐诗三百首》就充满了韵味美。许渊冲说：“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况下，翻译一定要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味道、精髓、灵魂体现出来。”“只有坚持中国文化的美感，才能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1942年7月，“飞虎队”解散，重组为美国空军中国特遣队。许渊冲结束了飞虎队翻译的戎马生活，并荣获一枚银质飞虎勋章。

　　哲学无处不在

　　随后，许渊冲回联大继续上课，开始听冯先生讲《中国哲学史》，讲《庄子》、讲忠恕之道、讲内容和对象的区别等。许渊冲在10月30日的日记里写道：“冯先生讲孟子时说：“从其大体者为大人，从其小体者为小人。大体就是思想，小体就是欲望。谈到舍生取义，说生是小体，义是大体”。说得真好，听了才知道怎样做人”。

　　许渊冲常常把哲学体会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当天他又写道：没有钱交饭费，在昆中北院路上碰到章熠然，他慷慨借我一百元，重义轻利，就是识大体。

　　“我对冯先生的课感兴趣，是因为能明白很多道理。他讲到儒家的“仁”“义”时说：“仁”者人也，就是做人的道理；“义”者宜也，就是做适宜的事情。讲到庄子时总结说：庄子顺万物之性而达到与万物为一的天地境界，许渊冲说。

　　许渊冲对中西文化的了解也开始于冯友兰先生。五十多年后，他为英译本《诗经》写了一篇前言，其中引用了冯先生的话。“儒家治国之道就是“礼乐”二字。“礼”是模仿自然界外在的秩序，“乐”是模仿自然界内在的和谐。“礼”可以养性，“乐”可以怡情。“礼”是义的外化，“乐”是仁的外化。做人要重仁义，治国要重“礼乐”。这是中国文化几千年来持久不衰的原因。在世界各国中，希腊罗马有古无今，英美德法俄有今无古。只有中国屹立在世界东方，几千年如一日，对世界文明做出了独一无二的贡献。”

　　“畅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2010年，许渊冲获得“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8月2日他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冯友兰是联大重要人物

　　2021年2月，《许渊冲西南联大求学日记》正式出版，这是唯一公开出版的西南联大学生日记，具有宝贵的史料价值。日记中数十次提到冯友兰先生。

　　“中兴业，需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冯友兰先生作词的西南联大校歌，道出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正是以冯友兰先生为代表的联大同仁，在敌机轰炸中弦歌不绝，延续着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为国家培养了众多栋梁之材。

　　冯友兰先生是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他教学、学术、校务三不误，并且做得都非常出色，能够服众，这是冯先生能仅次于校长梅贻琦，成为联大二号人物的主要原因。

　　2021年5月8日，笔者有幸受邀参加西南联大题材的纪录电影《九零后》在京举行的首映礼，与二百多位观众一起重温前辈“刚毅坚卓”、激情燃烧的西南联大岁月，电影中多次提到冯先生。十六位平均年龄九十岁的联大学生，深情讲述他们的青春往事，杨振宁和许渊冲也在其中。

　　西南联大已经结束七十多年了，但爱国、进步、民主、自由的联大精神，越来越使人怀念。近年来有关西南联大的书籍、纪录片、电影层出不穷，正像《九零后》首映礼结束后，观众合影照上那句话：联大精神，永远未央。“未央”就是没有结束、没有尽头的意思。

　　写罢此文，已入孟冬。12月4日是冯友兰先生诞辰日，谨以此文纪念冯友兰先生诞辰126周年。

　　（ 作者系央视纪录片《冯友兰》导演）